刑侦大队办公室内。
杨欣然手指在电脑上一顿灵活的上下翻飞,眼睛像是黏在屏幕上一样,死死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宋域,那号‘自杀’了,没能查到IP地址。”
“有组织,有预谋,有策划啊。”
宋域双腿放荡不羁地翘上桌面,嘴边虽然挂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但一双深邃的眼里泛起森森寒意,望去只觉得冷凝刺骨。
“先是在网络上大肆宣扬,吸引群众眼球,然后不选择向媒体透露信息,而是挑出一些名气不大的摄影师来散播谣言,最后隐遁抽身。”
“他不就是想制造热点吗?既然是制造热点,不应该由媒体来公布更惹人注目吗?”杨欣然转身抛开电脑,探出脑袋询问。
“现场不过是他一手捏造的假象,照片也可能是通过软件合成。如果宣扬给媒体,媒体深入探究肯定会曝光背后的真相,他只会得不偿失,而且媒体容易被市局的压力所左右,放出来的消息绝对是清一色的否定,所以将消息出卖给媒体不会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宋域慢条斯理地回答,声音平静无波,像是一早就料想到了结果。
李小海蹬了一脚桌子,转椅借力来了一个小漂移,使他整个人暴露在众人视野里,“但出卖给摄影师就很明智了?光是我们扣押的那个龙天奇,他微博粉丝才勉强过了三位数,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僵尸粉,别说兴风作浪了,压根就造不出爆点。”
宋域像是脖子上少了椎骨一般,将后颈枕上椅背顶,不咸不淡地说:“你觉得大摄影师会去理会这种容易丢饭碗的事?如果最后得出结论那个帖子就是有心人报复社会的产物,他们的所作所为就算是涉嫌扰乱公务、宣扬反社会舆论,到时候轻则流失大批粉丝,重则退圈自保。”
“但没有人气的小透明就不同了,他们比起赫赫有名的殿堂级人物数量更为庞大,而且翘首跂踵能够扬名立万,这样的一只潜在实力股不但容易被组织,还更容易被利益所诱惑。”
杨欣然抿唇思索片刻,眼里一闪而过睿智的光,得意洋洋地指出宋域刚才陈述中的错误,“理论很好,但实际操作中有bug。第一,这些小透明粉丝不够众多,顶多只是打个浪头。第二,如果拍摄地址在圈中广为流传,那不就又绕回了媒体手中?”
“大龄女青年,史书读少了吧?知识太浅薄了,”宋域牙疼似的咧嘴,“第一,陈胜吴广起义,总不是从小透明摸爬滚打成了一代英雄人物?即使粉丝数量不够多,只要人力资源储备量够大,照样可以掀起巨浪狂潮。第二,知道一个词叫‘龟厌不告’吗?人都具有劣根性,再大的热点总有被透支的一天,所以为了能减缓它的透支速度,获得更大的收益,大部分人都不会选择大肆宣扬。”
“如果你自己观察就会发现每一次的帖子都有共同的一个特性——拍摄地址从来就没曝光在公众眼里。”
杨欣然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么这个原帖主‘丑八怪大王’处心积虑想要引发社会舆论的目的是什么?吃饱了没事干,感觉活得了无趣味,然后突发奇想决定报复社会?”
宋域恨铁不成钢地剜了杨欣然一眼,抄起桌上的塑料壳就扇在她胳膊上。
也许是考虑到她是女性,所以下手的力度不大,砸上去的痛感与被瞎了眼的笨鸟撞上差不多。
“你这不仅思想片面,而且眼光更是狭窄。凡事都有表面和深层,如果我们把所有的热度冷降,再把它花里胡哨的标题剔除,打回原形后它不过就是几张平平无奇的写实废墟风照片而已。”
“哦!”杨欣然恍然大悟,像是被打通“任督二脉”一般跳了起来,“所以贴主真正想让我们注意到的是那个破工厂!”
宋域收起塑料壳,促狭道:“悟性不错,智商还有抢救的余地。”
杨欣然怒瞪一眼笑容灿烂的宋域,咬牙切齿道:“滚蛋!”
邱元航挑开了一罐回来时在楼下小卖部赊账买的红牛,当然,报上去的名字肯定是于局——
那个小卖部是市局某领导的亲戚支的店,为了能够照顾生意,老板娘允许市局民警们赊账,按月结算就行,所以于占每个月的工资额度都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由上个月人员们的需求多少来决定。
关于这点于占本人也深知,但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偶尔月末工资少得可怜,连水电费都够呛时拉人出来敲打敲打而已。
“话说那个工厂是哪一家企业的?我看都荒废好久了,应该早就倒闭了吧。”
“何氏集团,就是去年摘得十佳企业桂冠的那个。”
宋域拉开抽屉,伸手在从杂乱无章的一堆稀奇古怪东西中搅和半天,总算是掏出来一枚名牌——
正是他在废弃工厂里面捡到的那个。
何氏集团原址在老城区那块,但后来老城区发展缓慢到几乎停滞,与新城区这个如乘着火箭飞奔的新生儿差距渐渐拉大,最后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导致隔着一条河沟距离的两边光景截然不同。
站在一个垂垂老矣的脏乱差地域,隔沟眺望远方欣欣向荣的优质繁华天堂,何氏这个自称是清朝皇家御用的贵族老大哥肯定待不住脚了。
它血统这么高贵,怎么可以坐落在这种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于是掌权人深思熟虑一番后大手一挥,挑好地段,收拾包袱,立刻带着所有员工跳去了新城区,在那里重新生根发芽,谋划布局。
何氏集团,董事长办公室内。
秘书助理小东抱着厚厚一沓今日要签署的文件大跨步走进办公室,稳稳当当地将东西摆在了三米长的红木桌上。
他擦了一把额角的汗,抖了抖衣服上的零食残渣,抬头眺望比他家阳台还大一倍的落地窗——
从这里望出去能一览整个市中心的繁华。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功成名就的大老板们总喜欢砸钱在最贵得流油的黄金地段,修建直插云霄的摩天大楼的原因之一。
他提脚走到一侧的伸拉窗上,握住把手将窗户推开,情不自禁地将脸伸出去,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里吸进来的空气都带着金钱的铜臭味。
秘书老高刚跨进门就撞见自己傻里傻气的助理小东踮脚站在窗前,脖子都快拉成面条了。
他眉头一皱,立刻出声呵斥,“小东,你还在那里站着干什么?何董等下要接见一位重要人物,办完事就赶紧离开。”
小东可怜的小身板一颤,连忙缩回了脖子,转头冲老高干笑几声,夹起尾巴就脚底抹油般滑出了办公室。
秘书望着小东头也不回的背影,眉头再次一皱,没再多说什么。
他看了一眼窗外到顶的日头,低头抬手,一只价格不菲的翠绿色腕表就从袖口露了出来——十四点二十六。
“那位教授应该快来了。”
刚结束了一场小型会议的何敬华推了一把鼻梁上架着的老花眼镜,流星大步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他将手里的资料全部推给了站在一旁的自家秘书,声音沙哑且疲倦,“老高,你去核实一下这个文件,再去仓库对一下数,如果没有问题明天就把货发过去。”
“好的,董事长。”老高接过文件,提脚就要离开。
何敬华面无表情地跌进真皮软椅中,肺里的一口混浊气体还没等着呼出,卡在半路就被拦截下来。
他突然开口喊住了快要出门的老高,“对了,沈教授还没来吗?”
老高是个精明的人,在职场摸爬滚打数十年,该说什么话早就成了临场反应的本能,“应该快了,今天星期五,车辆限3和8的尾号,或许沈教授并未开车前来。”
何敬华闷声,“嗯……”
老高没再多说,转身正欲离开。
“请问何董在里面吗?”突然,一道如玉碎般的声音穿透空气。
“在的,”老高虽然没有见过沈瀛的面容,但后者浑然天成的高知气息昭示着他的身份,“您应该就是沈教授吧?”
“嗯,我与你们何董约过。”
“您看起来很年轻。”
或许是由于眼前这人的面向太过年轻,相较于印象中满头白发的教授要小好几轮,老高难免多瞧了几眼。
被这位年轻的教授捕捉到后,惊察到自己此刻行为的失态,他立刻匆匆退开一步,让出进门的通道。
沈瀛礼貌地颔首,穿着一身熨烫工整的正装,昂首挺胸地走了进去。
何敬华听闻声音,立马换上了愉悦的表情,转换的自然程度简直就是游刃有余。
他起身,笑看沈瀛,“沈教授。”
沈瀛喊了一声,“何董。”
老高低头看了一眼腕表,时间刚好卡在十四点三十分,不多不少。
两人寒暄几句,不知何时就坐到了深棕色沙发上。
老高进来给两人各倒了一杯好茶,然后自觉地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何敬华和颜悦色地说:“沈教授,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不久之前我曾拜访过贵校。”
沈瀛微微颔首,从容不迫地说:“我知道,您每年都会向我们学校捐献一批新仪器,您对我们学校的支持,我们都非常感激。”
何敬华笑意更甚,眼角的鱼尾纹都被他压成了斑马线,一道一道横行霸道地压在那里,“其实没什么,就是觉得我们国家未来的希望都应该有一个更好的环境发展,当他们离开学校后才能对社会、对人民有帮助。”
沈瀛没搭话,就连一个眼角的浮动都没见着,仅仅只是弯了弯嘴角。
何敬华似乎是察觉出眼前这个典则俊雅的沈教授不乐于谈论一些虚头巴脑的话题,老花眼镜后的眼睛忽闪几下,看不出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混浊。
他立刻绕开了这个话题,笑着说:“沈教授看起来年纪和我侄子差不多,居然都成为大学的教授了,真算是年少有为。”
这句话陡然间让沈瀛想起了前段时间在市局看见的宋域,后者也提及过类似的话。
“您过奖了,比起您当年创业时的白手起家,年少有为这个词放在我身上受之有愧。”
何敬华愉悦地大笑了几声,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彩,“我那时候也只是运气好了些,在风口上,猪都能飞起来——沈教授今年多大了?”
“三十。”沈瀛说。
何敬华沉吟一声,“三十啊,有女朋友了吗?”
无事不登三宝殿。
沈瀛顿时反应过来何敬华破天荒地请他过来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了,原来想要给他说亲。
能让一个财大气粗的董事长自降身份充做红娘,不是为了自家女儿的终身幸福还能是为了谁?
他低头思量了几秒,伸手端起面前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神色自若地回答:“有了,正在考虑结婚。”
何敬华的笑容瞬间生硬起来,像是在脸上打了七八支肉毒素针。
他原本想着替女儿物色一个工作稳定、气质温润、薪资中等、面相上乘的金龟婿,上次去A大做慈善刚好就让他碰见一个称心如意的——也许是沈瀛气质浑然天成,他在挨山塞海里一眼就望见了鹤立鸡群的沈瀛。
正想着可能是老天爷的安排,让他捡一个大便宜,于是盘算着今日将人拉来摸个底。
原本都把准备好的女婿必答二十问倒背如流了,中途开会时还悄咪咪地夹在文件里温习巩固了一遍,却没料到老天爷降下的金龟婿不是自家的。
他痛心疾首到难以呼吸,心中的泪水如决了堤一般向外涌。
还是来迟了一步啊!
沈瀛余光打量何董事长五花八门的面部变化。
垂下眼,盯住杯中漂浮的茶根。
只当不知道对面那人的司马昭心思。
何敬华强撑起一个温和的笑,迫使自己继续说着违心的场面话,“沈教授到时候发请柬,也务必给我一份,我虽然已经是半个身子埋进土里的人了,但还是与沈教授一见如故,这种事情我肯定要去沾沾喜气。”
沈瀛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嗯,应该的。”
噔噔。
有人正在敲门。
何敬华重新收拾好表情,放平声音说:“进来。”
老高推开门,快步走了进来。
他瞥一眼坐在一旁淡雅出尘的沈瀛,迟疑一下,附在何敬华耳边小声说:“董事长,有市局的一位警官找。”
何敬华脑中拉响了警报,深感来者不善,脑袋里瞬间闪现最近倍受热议的帖子,面色一沉,似乎下一秒就能滴出水来,偏头低声问:“有说什么事吗?”
老高摇头,“没有。”
何敬华眉头向中心拢了一寸。
既然人都追到了自家楼下,这次躲过去了肯定还有下次,早晚都得见一面,干脆今天见了算了。
他摆了摆手,“把他带进来。”
沈瀛刚打算随便措一个辞搪塞过去,顺势提脚离开。
结果还没起身,抬头间,撞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裹着黑色的冲锋衣,眉眼锋利且冷凝,闲庭信步地越过老高的身躯,不紧不慢地闯入了这片区域。
那人倏然瞥见安静地坐在一旁的沈瀛,两人视线意料之中地交错。
他诧异地惊呼一声,“咦,沈教授?”
沈瀛抿唇一笑,开口温声回了一句,“宋警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