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光影从叶尖攀爬至折叠的叶面,晕出一条条割裂的脉络,像针线绣出的花。
沈瀛半倚在病床上,李小海垫了两只枕头在他背后,生怕触碰到他刚换好药的伤口。
十三楼取下来的塑料袋被摆在床头柜上,黑色记号笔写下巴掌大的姓名——
【何妍妍】
沈瀛拎过来,把存放其中的物品一件件挑出审查,慢条斯理地寻找蛛丝马迹。
碎了屏的手机、打湿后风干的书籍、女性补妆的镜子……
沈瀛尝试把手机打开,但按住电源键老半天不见屏幕亮起,应该是损坏太严重,已经无法使用了。
他又擅自拔掉已经没有液体可输送的针管,拿针头去戳卡槽,捣腾一通后弹出一块空荡荡的镂空铁板——
电话卡被人为摘除了。
杨欣然望着沈瀛正在一点点冒血的手背眼角抽动几下,连忙按铃找护士,“我等下拿到街上找个手艺好的老师傅看看,尽量给修好。”
沈瀛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不用费这功夫,多半是捞不到东西了。”
护士火急火燎推着治疗车过来,见到沈瀛半个手背的血呼吸猝然一凝,慌忙上前给他处理。
“你的凝血功能不好,且有轻度贫血,不要自己拔针。”
像是好心的提醒,又像是变相的威吓。
杨欣然连连点头,赔笑着目送护士推着车返回。
转过头。
无可奈何地注视着面无表情的沈瀛,扶额道:“沈顾问,宋域要我好好照顾你,你这样我好难交差。”
她原本以为高知都非常听话,没想到沈瀛的我行我素刷新了她的三观。
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孩子!
沈瀛淡淡道:“没事,不告诉他就行了。”
杨欣然:“……”
沈瀛将手机放回塑料袋中,目光挪向一本风干的书籍。
书皮已经掉落,或许是浸泡在水中的时间太久而自然脱落,也或许是本就丢失了封面。
他盯着犹如八十老太颈部皮肤般的书页,企图从中窥探出纹路里镌刻的故事。
其中,有一个人物的姓名勾住了沈瀛的思绪,使他可以确切地推断出这本书的名字——
卡西莫多。
“这本书叫什么?我看着里面的名字挺眼生。”
李小海一目十行,除了从拗口的人物名字里辨别出这是一本外国书籍,就看不出别的东西了。
愚蠢的人正在询问,智慧的人已经开始向外界联系。
杨欣然机智地掏出手机,打开浏览器开始搜索,揶揄道:“你不知道有一种玩意叫度娘吗?”
还没等她将“卡西莫多”这四个字打完,沈瀛就云淡风轻地开口,直接了结了两人的疑惑,“作家雨果的《巴黎圣母院》。”
杨欣然一怔。
一边感叹知识分子的见多识广,一边懊悔真他妈吃了没文化的亏。
光知道有这个鼎鼎大名的人,却从没好好拜读过他的大作。
沈瀛没兴致去判读杨欣然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东西,指腹慢慢吞吞地在书页上一滑,意外触及一块细微的凹凸不平处。
下意识地眯了眯眼。
指尖绕着边探了一圈,感觉是个长方形的小卡片。
他低头凑近一点,指甲小心剥离掉书页之间的粘连,缓缓露出罪魁祸首的面容——
是一张牛皮纸制作成的小书签。
书签上面的字迹虽然被水冲洗掉了个七七八八,但沈瀛依旧从只言片语中识别出完整的文字语句。
一字一顿地复原道:“一个人里面有两个我,一个在黑暗中醒着,一个在光明中睡着。”
李小海抓耳挠腮,只觉得这话很文艺,非常适合拿来发朋友圈。
于是,在心中默默记下了整句话,琢磨着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发出来装逼。
沈瀛若有所思地凝视书签许久,才把它重新夹进书页之间。
直到如今,他才觉得抓住了一切的前因后果,但恍然间又萌生出末端隐匿于深水潭底的错觉。
两串凌乱的脚步声由门外的空荡走廊上飘入,哒哒哒的,逐渐逼近。
杨欣然耳尖抖了两三下,渴求一睹其庐山真面的脸还没扭过,就听见病房的门被人从外向内推开。
沈瀛抬起眼,平静地等待来者露面。
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年轻大步上前,屁股后头跟着的另一个小年轻倒是比他要干净几分。
沈瀛双唇抿了一下,费解地问:“你去滑沙了?”
这话还算是文雅,没提半个脏字。
“钻地道去了,”灰头土脸的宋域努努嘴,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你说的没错,那个工厂地下确实藏了一个暗室,面积大约有一个足球场的尺寸。我们从中找到了贸易链的相关证据,顺藤摸瓜应该可以抓几窝妖魔鬼怪。”
沈瀛心头一跳,眉头微微蹙起。
总觉得宋域拿到这种本理应销毁的交易记录太易如反掌,但又思量不出对方这么做的意图究竟落在哪一个点上。
“对了,何妍妍怎么样了?”宋域接过李小海递来的纸巾,胡乱在脸上擦了一把,“我听说情况不容乐观。”
杨欣然一摊手,“暂时醒不了,还可能存在二次手术的风险,ICU还要继续住着……这个案子可能就止步于此了。”
宋域越想越憋屈,越憋屈就越火大,“操,我这还打算进一步了解情况,几个问题憋了一路,就等着她来交代。”
“或许我可以给你解答。”沈瀛沉吟片刻,一脸云淡风轻地与宋域对视,眼里丝毫不见玩笑之意。
淡漠且沉稳的声音响起,让在场的人都怔了一下。
宋域错愕一瞬。
隔着不出二丈的距离直视沈瀛那双风浪不起的眼睛——
这双眼睛的所属人不声不响便洞察来龙去脉,究竟是他本身具有天赋异禀的洞悉力,还是有别的因素在加持……
“你先说说何妍妍为什么会出现在观音岛?”
“根据在岸边发现的种种迹象,我们开始推测是有人狙/击了两人。其实并非如此,而是两人出现了争执,何妍妍开枪射伤了周君扬,周君扬也重伤了何妍妍,并趁着何妍妍昏迷的这段时间将她抛弃在观音岛,随后迅速奔赴预先规划好的采沙场。”
沈瀛顿了顿,“我在看见周君扬船只的那一刻有过怀疑。因为我们前后路程相差半小时左右,不可能这么快就追上他,除非在行船途中他调头去过别的地方。”
宋域摇头,质问道:“既然两人发生了矛盾,出于自我的保护,周君扬将何妍妍丢在原地或者直接沉尸都是个不错的选择,他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带她去观音岛呢?”
“很简单,因为观音岛游客众多,发现何妍妍并且报警只是时间问题。他起初是想要借助何妍妍的尸体将警方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观音岛,如此他便可以获得更多逃跑的时间,”沈瀛幽幽的目光刮过天花板上的纹路,像是一张讥讽的笑脸,“只可惜他没有料想到我们会这么快识破他的诡计。”
“所以何妍妍只不过是周君扬的傀儡。”杨欣然咬了咬嘴唇,“不过我们之前不是推断何妍妍才是推手吗?”
“真正的背后推手至始至终都只是何妍妍。”
“什么意思?”
“我在船上试探过周君扬,问了一个很浅显的问题,但他却表现出第一次听见的茫然。这一点让我断定他从未读过《巴黎圣母院》,更别说以其中人物做笔名,杜撰出不久之前闹得满城风雨的恶性新闻了。”
沈瀛垂头浏览书页上的文字,指腹时不时摩挲几下,“他们两人不过是臭味相投的相互利用关系,称不上谁是谁的傀儡。”
宋域缩了缩脖子,禁不住感叹世事难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两只蝉都以为自己是运筹帷幄的黄雀,没想到连螳螂都算不上。
或许是沈瀛觉得在周君扬的身上有东西可以拓展,于是开口又说:“周君扬的母家有精神病的基因,导致了他的基因缺陷。”
“93年《科学》发表了一位遗传学家的研究报告,研究对象是一个荷兰家族,在对他们进行遗传分析后,发现这些男性体内缺少编码单胺氧化酶的基因。研究者认为正是该基因的缺失诱发了这些人攻击性格的形成。所以这会是周君扬对人体解剖有着狂热追求的原因之一。”
陈廓半眯着眼,双手环胸,拧眉“啧”了一声,“照沈先生的意思,我收到的特殊包裹与华天大厦内的虞美人花,都是何妍妍用来暴露周君扬的手段——但每个人的行为都是紧扣着某种利益,她出卖队友能获得什么好处?”
沈瀛一寸寸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宋域的侧脸,意味深长地落在陈廓身上。
他沉默片刻,缓缓吐出短短四字。
“取而代之。”
声音悠长且沙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的,
众人猛地一怔,偌大的VIP病房里,久久没有听见声纹从此处延展开来。
一时间,窗外的蝉鸣声更加聒噪了。
郊区,某高尔夫球场。
绿茵茵的广阔场地一望无际,戴着帽子的客人伫立在高尔夫球旁。
他们谈笑风生,一颦一笑间签订下上亿的大单。
“啪”的一声,一只干净的球冲天而去,于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然后——
重重砸在绿地上,像是长了眼睛般自觉滚入插有小旗帜的洞里。
一位中年男人扭过脑袋,白色帽檐下那双指甲掐出来的眼睛里倒映出一个拎着球杆的小年轻。
顿然,他的脸色瞬间一变,戴起祸国奸臣的铁面皮,快步笑脸而迎,“洛先生。”
洛川懒散地抬起一半的眼皮,在这位比他大了一轮的男人面前,脚步都未曾加过速,“喻总。”
喻总笑成了一只包好的饱满猪肉饺子,“洛先生的技术真不错,刚才那一杆进洞,可真是神乎其技。放眼我们这个圈子,也就数您球打得最好。”
洛川抿唇一笑,不咸不淡地说:“喻总过奖了,这些东西在您面前就是班门弄斧。”
两人在此处扯了一根烟的淡,要不是双方在利益场上混迹多年,这一茬儿接一茬儿的花言巧语足够令人晕头转向。
“我听闻上边划了一块临海的地,正准备招标。”喻总的狐狸尾巴总算是探出了裤/裆。
洛川面不变色,漫不经心地晃了一下球杆,“确实有这一回事儿,上边想要发展沿海的废弃地产,正在召集各大公司进行投标。”
喻总眼睛珠子转了一圈,试探地问:“现在有多少公司参与了这个项目的招标?”
“几十个吧,具体数值还不清楚,据我所知何氏、天域、国富都有意向。”洛川瞥一眼喻总渐渐愁苦的表情,话锋一转,“如果喻总有兴趣可以参加一下,说不定中标了呢?临海可不是一个小盘。”
喻总闻言双眼一亮,谄笑了几声,暗地里的算盘已经打得啪啪作响。
万山明远远望见洛川与喻总谈话的背影,提脚从另一边抄近道走了过来。
余光掠过喻总那张老谋深算的老脸,凑近洛川耳侧小声呢喃道:“先生,她来了。”
洛川的下巴点了一下,眼睛平静地扫向喻总,和善地说:“喻总,我还有些事要处理,先行一步。”
“洛先生请便。”喻总向后侧开一步,目送洛川的背影向休息室靠近。
他见洛川走远,也不再去玩球了,拎起球杆就向外走。
助理瞧见自家老总一副股市崩盘的慌张模样,屁股突然贴不住椅子面,猛地腾起,快步走向喻总。
在接过球杆时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喻总,出什么事了吗?”
喻总压低声音,命令道:“你赶快拟出一个临海开发方案,八月三号带去市里进行投标。”
万山明似乎无意地扭头,正好瞟见喻总正火急火燎地领着助理向球场外走。
还没等他将这个凑巧拉回正轨,洛川突然开了口,心不在焉地讲:“惦记那块香饽饽的人非常多,但不敢上前的人占了一大半。他们瞻望、盘算,试图通过各种手段摸出一点可靠消息,这是人性常态,保守也是一种合适的投资——但我并不欣赏这种态度,因为瞻前顾后会比果断更容易错失良机。”
万山明颔首,率先走上前,伸手替洛川拉开了休息室的门。
洛川一边向内前行,一边嘱咐万山明,“这段时间来探我口风的人肯定不少,谁都想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为了知道螃蟹的好坏都会做出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事情。最近执行官盯得紧,你尽量帮我处理好,我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任何岔子。”
万山明取下一条干净的毛巾递给洛川,“是。”
洛川随意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棒球帽一摘,随手挂在了架子上。
拖着脚步向沙发靠近,余光都未停留在很早就伫立在一侧的漂亮女人身上。
万山明淡淡地瞥了一眼那个女人,正好与之对上了眼,犹如撞进一条冰冷毒蛇的目光。
他没有说话,离开时顺手把门关上了。
仅剩两人的休息室内,女人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动作轻柔地替洛川端了一盏茶,卑躬屈膝地捧给他,“洛先生,请。”
“借警察的手清除异己,又诈死逃出生天。”
洛川向后仰了一下,侧身窝在松软的沙发中,嘴角噙着一抹让人看不分明的笑,声音玩味地说:“恭喜,成为了新一任的‘园艺师’。”
女人一动不动,继续保持原本吃力的动作,“多亏了洛先生的栽培与帮助,否则我也坐不上这个位置。”
“上一任‘园艺师’手艺不错,但品质参差不齐,拎不清轻重,在我的几批货中疏忽大意,”洛川心不在焉地拨弄自己的手指,别有深意地提醒道,“我希望你不要在接替了他的位置后,也承接了他的陋习。”
“我是先生的人,自然会向着先生,还请先生放心。”女人毕恭毕敬,言词中尽显马首是瞻。
闻言,洛川的唇边荡起一个笑,满意地接过奉至面前的茶水,一饮而尽。
“好好表现,‘园艺师’。”
女人立即接回空荡荡的茶杯,双手捧着退出休息室的门。
一簇日光照在她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将机关算尽后的功成名就剖露殆尽——
野心家附身于每个人的灵魂,但真正显露出来的人屈指可数,不是害怕缺胳膊断腿,也不是恐惧过程的残酷,而是死在了漫漫长夜的踌躇不前中。
万山明眺望向远方青白的天空,下面坠着墨绿入水的山峦,像一幅名贵的山水画。
听见耳畔飘过的脚步声,他不悲不喜地说了一句:“何小姐,恭喜。”
何妍妍晃了晃手里的茶杯,微微一笑道:“我是‘园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