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安部。
曾在CLOUD潜伏过的卷发女此时再次出现在了张远东面前,她站在一张巨大的办公桌前,看向张远东的眼中尽是恭敬,“部长,京海那边传来消息,督导组的专车已经开到京海市局内去了。”
“看来我要你匿名寄过去的文件,他们还是有所怀疑,”张远东斜斜地倚靠在座椅上,目光里沾染了几分算计,“也难怪,毕竟我可是送了他们一份**分子的名单大礼,他们不得不去考虑最后一份资料的真实性。”
卷发女眉头一蹙,犹豫半晌,才说:“但先生……那份资料应该算不上一份足以下断言的证物。”
“我知道,能下断言的证物早就被洛川抹得一干二净,我这个举动不过是想要让督导组的目光在沈瀛身上多停留一段时间,说不定迫于压力,他会露出些马脚来,”张远东眯了眯眼,遮掩下眸中阴鸷的光,“或者洛川露出他的狐狸尾巴。”
卷发女心中惴惴不安,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嘴,“洛川会怀疑到您头上吧?”
“这点是毋庸置疑的,”张远东面色不变,从容不迫地向后仰去,似笑非笑地说,“说不定他已经想着应该怎么回我一份大礼了。”
卷发女问:“我们需要做好防备吗?”
张远东一抬眼,双眼皮被他折腾出几条若隐若现的褶子,“没有这个必要,如果时时刻刻都需要提心吊胆的过日子,反而显得我们做贼心虚——我既然是在行正道,除奸邪,就要堂堂正正的与魑魅魍魉们斗斗法。”
卷发女被张远东的豪壮发言所鼓舞,心间的惴惴不安顿时荡然无存,“张部长,后续还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张远东摆了摆手,“暂时先按兵不动,看看那边有什么动作。”
卷发女点了点头,向后退了半步,却在中途突然凝住动作,眸中浮现出些许异色。
张远东盯着她的身影,从她的脸上窥探出疑惑的神情,出声询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卷发女酝酿了半晌,最终才将胸中埋藏许久的疑惑不解吐了出来,“为什么您一定要揪着沈瀛这条线不放?他看起来与洛川并无多少交集。”
张远东没有因为这个稍微有些质疑他做法的问题而火冒三丈,反倒是心平气和地问:“你知道陆裴中这个人吗?”
“在新闻中听过他的名字,但不了解。”卷发女羞愧地低下脑袋。
张远东冷冷地一笑,这一抹笑意极为浅薄,日光稍微一晒就能烟消云散,“他与洛川有着极度密切的私交,要是非追溯下去,在洛川还只是学生的时候就已经熟识了。”
卷发女恍然大悟,似乎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她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看向对面的张远东,“您……似乎对洛川非常了解。”
“……”
张远东沉默了良久。
他这一不发话,折磨得卷发女战战兢兢,担心是不是自己多嘴了。
终于,在卷发女近一分钟的心理及生理上的折磨后,他总算是开了口,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答案,“我与他们两个算是有些情分。”
卷发女一脸空白,“???”
“你知道的,陆裴中曾经是我的老师,但还有一件事说出来你可能都不相信,洛川也是陆裴中的学生,他与陆裴中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师生关系。”
女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茫然失措,像半截木头般呆呆地戳在原地。
“如果陆裴中泉下有知,知道我们两个同门师兄弟在人间斗个你死我活,只怕棺材板……不对,是骨灰都要复原,”张远东伸手翻了一下日历,视线在撞上一个被红笔刻意圈出来的日期时,他难得的苦笑一声,眉眼中融入了些许遗憾的神色,“但那样也好,我也好久都没见过陆部长了,如今年纪大了,倒是挺念旧——闲来无事的时候我都在想,洛川如此猖狂且与从前大相径庭的行为,是不是打着把他气得回光返照的主意。”
市局。
刑侦大队的办公区里,宋域若有所思地靠在窗边,微风掀动他的发丝,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微微偏过头点烟,指间一点猩红闪烁。
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去门的方向,急迫地等待着一个熟悉身影的出现,百爪挠心都不够表达他此刻的情绪。
杨欣然察觉出他的心神不宁,调侃道:“我们办公室什么时候有望夫石了?”
李小海头呆脑地问:“哪有?”
杨欣然笑着指向宋域,“那不是吗?”
李小海更蒙圈了,“宋队?”
宋域:“……”
神经。
哒哒哒。
走廊传来脚步声。
几秒后,沉稳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宋域靠在墙上抬眸看去,直直撞进了一双漂亮的乌黑深眸里,隔着人群遥遥相望,那双深邃漆黑的眼眸像是一团漩涡,凝视时看不到底。
时间似乎在对视里变得缓慢,他只觉天地皆非,万物皆空。
沈瀛徐徐不急地走向自己的工位,在宋域复杂的眼神里拉开椅子从容地坐下去,不咸不淡地问:“我脸上是有钱吗?”
宋域没有心思与他开玩笑,手里的烟都没管去掐灭,快步走近他,蹙着眉问:“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宋域问有没有,像是要去替他找回公道。
沈瀛不回答有没有,只含糊地说:“例行询问而已。”
“说实在的,我一边希望他们能从你嘴里套出些有价值的信息,一边又希望他们什么都问不出来,”宋域紧绷的神经现在才松懈下来,似笑非笑地说,“我这想法估计要逼着我从市局引咎辞职了。”
沈瀛掀起眼皮,与宋域微眯的眼睛对视良久,感到了一丝侵略和危险,他觉得宋域此话有一大部分是在发自肺腑,余下一小部难以言喻。
闻到空气中飘散的苦淡烟味,他皱了皱眉,视线落在宋域的指间,发现烟灰烫到他的手指,红了一片。
宋域低头,没注意到疼,反而想起沈瀛不喜欢见他抽烟,手忙脚乱地找烟灰缸灭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抱歉,我忘记灭了。”
沈瀛看着宋域慌乱的模样,黑眸涌动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宋域挥散面前烟味,又端起茶杯喝一口水,“现在应该好点了。”
沈瀛沉默。
宋域以为他在生气,犹豫几秒,手伸进口袋里摸出东西递给他。
沈瀛去看他掌心,是打火机与烟盒。
宋域说:“都给你了。”
这是他的药,他把药交给了他,同时也把命交了出去。
沈瀛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宋域的目光过分直白且不收敛,以至于他鬼使神差地想起此前昏迷状态下浮现在脑海里的那个身影,再加上审讯室里的照片,“宋域,我……”
我或许真的就是萧渗。
可惜,天公不作美,并不给他们过多的交谈机会,且恰巧地卡在了沈瀛即将脱口而出的瞬间。
像是在刻意阻止似的。
“宋队长,督导组的点了你的名。”
“哦,我马上就过去,”宋域冲门外应了一声,随后,正过脑袋去看沈瀛,“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刚要钻出嗓子眼的话被突然打断,沈瀛一怔,恍然觉得自己是被鬼迷心窍了,把话吞了回去,甩开脑袋里纷杂的情绪,冷静片刻,找回理智的他摇摇头,“……没什么。”
电光火石间,宋域眼中飞速闪过一道不可捉摸的暗芒,但沈瀛没有去看向他的眼眸,错过了这份难得一见的光景。
“哦。”他没有逼问下去的念头,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褶皱的衣服,提脚走向门外。
沈瀛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寸寸地抬头,若有所思地凝望宋域渐行渐远的背景,直至最终消失在他的视野里。
此时,他幽幽地叹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收敛下了眼中多余的情愫。
他心里到底在期盼什么啊……
真就是鬼迷心窍了。
不足片刻,宋域轻车熟路地抵达了一号审讯室门口。
他抬起头,望了一眼门牌上透着寒光的铁牌,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会坐在这里被别人审讯,这事倒真算得上是一桩“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典型案例。
他深呼吸一口气,抬手握住门把,轻轻向内一推,门就这样打开了。
里面早已准备妥当,但不再是审讯过沈瀛的那两个督导人员,而是王震独自一人坐在那里,他的手边还是之前那一杯杭白菊茶。
王震听见响动,抬眼看见宋域进来,眼尖地从他的眼里捕捉到飞逝的错愕,微微一笑,眼角的鱼尾纹深刻了几分力道,温和地说:“过来坐。”
秉着事出反常必有妖的不二定律,宋域言行举止还是透着一板一眼的小心,他知道这里看似只有王震一人,其实在旁边的房间里还藏着众多督导组的人员。
他轻轻拖开沈瀛方才坐过的椅子,坐下去时隐约还能感受到少许余温,“王局。”
王局尽力维持着审讯室内平和的氛围,迫使它不会演变成呆板的一问一答,“你与我之间不用这么谨言慎行,我不是热衷于形式主义调调的糟老头子。”
“嗯。”宋域表面上笑眯眯,余光刮过对侧的玻璃,后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试图通过他的微表情来判断话语的真假。
“其实我很早之前就见到过你,比你以为的还要早几年。”王震不按套路出牌,有种唠嗑家长里短的意味。
宋域有些惊讶,脑子里不停翻找着有关王震的蛛丝马迹,“您是和我父亲认识?”
“有过几次照面,但也就是点头之交而已,”王震笑了笑,“你父亲在政治方面比我要厉害。”
宋域嗤笑道:“您要是与他老人家接触多了,就会知道在下死手方面,他更胜三四筹。”
“这我倒是没看出来,”王震微微一笑,“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云南的新寨山,那时我正在现场进行抢救指挥行动,你父亲在电话里拜托我同意你进入现场。我问他缘由,他只是跟我说你来认尸。”
宋域呼吸猝然一凝,身体仿佛被一股强大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震,“新寨山?”
王震颔首,“当年的劫掠行动,我也是参与者。”
这句话从王震口中说出,宋域的耳畔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现如今,他总算是知道了夏天为什么在排除萧渗后,还能在队伍中数出三十七的数字,原来还有王震参与其中。
“当时参与行动的人究竟有谁?”
“抱歉,根据相关规定,我不能告诉你。”
宋域抿抿唇,眉头微蹙。
王震温言细语,语调不紧不慢,“我那时有观察过你,你似乎对萧渗上校非常在意,当时我没时间问你,现在倒是想了解一下你与他的关系。”
宋域揉揉隐痛的太阳穴,声音低沉且缓慢地说:“他是我的老师。”
“原来是这样,”王震笑一下,接着问,“在上一件‘浮士德案’里,我觉得你与沈瀛之间配合默契,心有灵犀,不知道与萧渗上校有没有关系?”
宋域不是个傻逼,如此明了的醉翁之意不在酒,他看得清清楚楚。
王震难道真的不知道他与萧渗的师生关系吗?
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已,恐怕他们已经把怀疑的目光放到沈瀛的身上了。
他一耸肩,无奈道:“王局,我在从新寨山回去后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PTSD,与萧渗上校有关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一直在医院进行心理治疗,主治医生甚至建议我采取电击治疗……这点我父亲是知道的。”
王震一愣,他从来都没有听过宋域患病的消息,“PTSD?”
宋域应了一声。
他一直不希望被旁人知道的事情,一直在刻意回避的事情,一直在放逐自我的事情,此刻却为了保护沈瀛,还是被他以一种轻描淡写的口吻说了出来,让他不为人知的病情彻彻底底地暴露在外界的视野里。
“……”
“老师为国奉献一生,死后国家也不曾向外界公布他的事迹,请各位放过他吧。”
接着,就是冗长且尴尬的沉默。
半晌后,王震率先打破了寂静,端出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我对沈瀛并没有恶意,只是问问而已。”
如果沈瀛只是沈瀛,他们确实对他没有任何恶意,但如果沈瀛成了萧渗,他们还会这样说吗?
宋域思虑至此,声音都发不出来,静静地注视着王震,目光晦暗不明。
他至始至终都在维护沈瀛,如果他随他们的意思一口咬定沈瀛的身份,沈瀛即将面对的是一辈子的牢狱之灾——
叛徒的污名会如一座沉重大山般的压住他的肩膀,只因为他不知缘由地幸存了下来,并且依照夏天的说法,他非常有可能在敌方做过卧底,存在被策反的可能性。
有的时候,丰功伟绩只适合悲哀地镌刻在石碑上歌颂,苟延残喘反而成了诟病揶揄最铁证如山的存在。
想到这里,宋域的神色逐渐变得难看,望向王震的眼神也越发晦涩难辨。
王震问:“你在想什么?”
宋域嘴角咧出一抹笑,声音发紧,“能让我离开了吗?”
“可以,对于你的调查已经结束了,”王震想到了什么,补充道,“关于你的病情……我会遵循保密原则。”
“谢谢王局。”
宋域说完,起身离开。
卢青峰在单向玻璃后观察宋域离去的背影,只觉得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宋域父亲的身影。
他暗自思量了半晌,不慌不忙地拎起手机,在通讯录中翻出一个人的电话号码,毫不犹豫地选择拨打过去。
响铃几声后,传出了接通的声音,他神色不明地说:“老宋,是我,卢青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