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次向前沉默地走了一段路,踏上了京海鼎鼎有名的鸣凤大道,这片看似平平无奇的街道之所以能被普罗大众所追捧,是因为它是一条漫长的梧桐街道,两侧密密麻麻地栽种了一路梧桐。
游鳞戏沧浪,鸣凤栖梧桐。
桐树枝繁叶茂地撑在高处,遮蔽住了灼热的日光,在它降下的一簇簇慈悲无私的暗影里,有人牵手,有人接吻,有人单身。
静默半晌,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宋域认为应该说些话才合适,否则在这种诡异的氛围里容易窒息,他抿了抿唇,开口低声问:“你还是觉得新博易有猫腻吗?”
“它本身就存在很严重的问题,”沈瀛想起今日所见种种,眉头不经意地拧在一起,“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描述才合适,但它总是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就像是落入泥泞里的白色裙子。”
宋域没有听过这样的形容,笑了笑,“你这个比喻倒是耐人寻味。”
沈瀛不理会宋域的话,神色凝重地又问了一遍,“那个踩踏致死的女老师,尸检真的没有问题吗?”
“监控我是一帧一帧地翻看过,绝对没有任何问题,她是在人潮汹涌的时候贴着墙逆行,最后抵挡不住学生的力量,被推倒在地上。”宋域这话说过无数遍,感觉自己就差拿下半辈子的幸福原地给沈瀛起誓了,“而且她是在学生还没开始演习的时候上楼,说不定是觉得自己能抢先一步到达办公室。”
可惜宋域的话并不能动摇沈瀛,依旧觉得事情诡谲,如果只是一串钥匙而已,犯不着拼了命地上楼去找,大可以等着学生走完后再去一趟。
宋域叹了一口气,“哎,还是你太警觉了,新博易发生的几起案件虽然离奇,但都有证据佐证,并且监控都正大光明地摆在那里,人为和意外能分辨得清清楚楚。”
沈瀛摇摇头,简洁地阐述了自己的观念,“宋域,不是所有的人为都需要亲自动手才算数,有些蓄谋已久的杀人,完全可以通过蝴蝶效应来实现——一只蝴蝶在巴西振动翅膀,会在德克萨斯州引起龙卷风。”
宋域提脚缓慢向前迈进,淡淡地说:“你的意思就是伪造成意外的人为事件呗?”
沈瀛脚下毫无征兆地一顿,宋域向前走两步,耳畔没了脚步声,余光也没有扫到他的身影,亦停下脚步,扭头疑惑地望向他。
只见沈瀛眸色深邃,身躯犹如扎根于此的百年大树,他一本正经地凝视宋域的脸,或是在远眺尽头的苍苍梧桐,“人为可以披上意外的袈裟,同时意外也能生出人为的麦芽。”
风再次卷土重来,比方才的力道更胜一筹,将枝叶掀动得四处摇曳,恒河沙数般稀碎的光斑从叶与叶的罅隙里坠下,洋洋洒洒地落了个星辰大海的绝美光景。
走下停车场,沈瀛看了一眼时间。
【11:01】
宋域眼尖地扫过,乘机说道:“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店还不错,一起去吧?”
“不用,我……”
不等沈瀛说完,宋域拉着他就朝相反的方向走,根本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沈瀛:“……”
几分钟后,沈瀛搭着宋域这位行走的钻石VIP的面子,被脸上堆着宛如七月烈阳的餐厅总经理及两个前凸后翘的美女服务员迎进了豪华包间。
美女拉开椅子,请二人坐进去。
沈瀛掀起眼皮,淡淡地问:“不是说督导组到了吗?”
“是到了,但领导也是人,谁不需要吃午饭呢?”宋域接过总经理捧来的菜单,余光都不落在身侧的丰腴美女身上,递菜单给沈瀛,“你来点。”
沈瀛没接,“我不知道什么好吃。”
总经理笑道:“我们都是从国外聘请的高级料理师,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沈瀛在宋域的注视里接过沉重的菜单,一页页地翻着。
一壶柠檬茶标价八十二,仅有两片薄薄的柠檬在玻璃壶里泡着。一片金箔纸卷着的牛排,价格来到了一千二百五……
沈瀛看得眼晕,觉得这本菜单像是一场文雅的抢劫,视线刮过手机屏幕想要报警,但他对面坐着的就是警察,报警都无从下手。
总经理殷勤地站在宋域身边,搓了搓手,“宋先生,您今天来的可真巧,方才谢二先生也刚到。”
“谢幼年?”宋域觉得稀奇,按道理这位小祖宗应该被他哥吊在家里竹笋炒肉,至少这段时间里,他不会顶着一张伤痕累累的皮在外头晃悠,“他一个人吗?”
“不是,还有一个女孩子,”总经理顿了顿,声音小下去,“那个女孩子看起来应该还在上学。”
“嘶,”宋域牙疼地咧嘴,“这小子最近玩得真花——不行,这我得去看看情况。”
说完,他推开椅子,绕过几人快步走向门外。
沈瀛听见宋域要走,不去看他,顺势合上了菜单,端起开水烫了烫手边的餐具,动作中尽显雅正姿态。
“我来帮您吧。”身侧作陪的美女服务员自告奋勇地上前,只可惜手伸到一半便被沈瀛出声制止。
“谢谢,我自己可以,”沈瀛谢绝了她的好意,顺手倒掉餐具里的水,看似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刚才那位谢二先生在哪个包间?”
总经理连忙回应,“就在最里面的铃兰田。”
沈瀛闻言,声音提高了几分,冲着外面正准备折返回来问地方的宋域喊了一句,“铃兰田。”
宋域脚步猛地刹住,影子定格在门外,刚张开的嘴巴就被定格在那里,原本要发出来的音陡然悬在了腭咽弓后,没能成功面世。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尖,扭头便顺着沈瀛的提示向铃兰田靠近,果真在最里面那扇门上瞧见了“铃兰田”三个醒目的大字。
噔噔!
两声敲门声陡然乍起。
谢幼年双手环胸窝在包间的沙发里,自带美颜功能的昏黄镜面倒映出他此时闷闷不乐的面孔,“进来。”
咔嚓。
包间门被人从外向内地打开了。
“菜全摆那个小屁孩面前就行了,我——”谢幼年后面还没来得及脱口而出的话自此处戛然而止,他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看向推门而入的那个人,“宋爷?!”
宋域好整以暇地倚靠在门缝里似笑非笑,“使唤我给你端菜呢?行,等会儿我就一通电话把你哥拎来,我俩亲自给你上。”
谢幼年倏地从沙发上弹起,屁股上仿佛安装了弹簧,嬉皮笑脸地凑到宋域跟前,“哎呦,不是,您可够劲的误会我了,我使唤慈禧老佛爷都不敢使唤您二位金尊玉贵的爷——您来的够巧,我刚点了一桌子菜,咱们一起吃算了。”
宋域摆摆手,“不了,我那边还有人在等着。”
“这正好,我要人再加几道大菜,咱们几个人一块吃,”谢幼年说完,扭头就要开门去喊服务员把菜单再拿过来,“服务……”
“哎哎哎,别折腾人家美女,我那边的人不见生客。”虽然谢幼年对于沈瀛来讲并不算生客,但宋域还是觉得他不会想要与谢幼年坐在同一张桌子上。
谢幼年遗憾地叹了口气,“那下次有时间我单独请您吃个饭。”
宋域应下,转头去看背对着他的女孩子,蹙眉道:“我跟你说,未成年人保护法最近实施得厉害,而且督导组也到了市局,你别一个跟头栽里面去了。”
谢幼年虽然表面看起来是一副被人摔过脑袋的**模样,但名门大户走出来的孩子,智商再怎么上不了正席都低不到平均线以下。
他自然是听出宋域话里的意思,顿时板着一张脸,气呼呼地质问:“我是那种顶风作案的人吗?”
宋域瞥了一眼女孩子扎着高马尾的后脑勺,从背影看来非常学生气,反客为主地问:“那你捡个还在上学的孩子来干什么?”
“是这孩子想不开往我车上撞,差点让我清清白白的背景上凭空添一条人命,我以德报怨请她吃顿饭,您还说那种话——正好,小孩,这里有警察,你自己跟他解释一下前因后果。”谢幼年气鼓鼓地双手环胸,走到女孩子身后,抬脚踢了踢她屁股底下的凳子。
片刻后,在两人灼热的目光里,女孩缓慢地站起身,龟速地转过脑袋,宽大的衣领暴露出她脖子上纹龙画虎的黑色纹身。
宋域盯着转过身的女孩,错愕地念出一个名字,“夏天?”
夏天猛地打了一个激灵,头低得更厉害了,死死盯住自己的脚尖,不敢去看宋域的眼睛。
她其实一早就听出了宋域的声音,只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愿意与他打照面而已。
谢幼年看了看如小鸡仔般瑟瑟发抖的夏天,又扭动脖子看了看吃惊的宋域,眨眨眼问:“您认识?”
宋域想了想,含糊不清地说:“嗯,之前问过她一点事。”
“嫌疑人啊?”
“……”
宋域觑着眼看夏天的神情,见她脸色不太好,暗暗骂了谢幼年一顿。
“那也是有些情分在里头,”谢幼年似乎没有觉察到空气的凝固,自顾自地继续说,“我方才正平平稳稳地在路上开车,结果这孩子没长眼睛地往我车上撞,要不是我车技精湛,指不定这孩子就横着进医院了——您把她领回去要好好教育一下,都十七八岁的人了,怎么能这么害人?!”
下一秒,夏天不服气地抬头,死死攥紧拳头,对于谢幼年的喋喋不休奋起反击,“我又不是故意要往你车上撞,你凶什么凶!再说了,你开得像火箭发射,迟早要出车祸!”
“你不是故意的还是什么?我见过好多你们这种人,专往过路豪车上玩碰瓷的戏码,就这样向地上一趟,”谢幼年不屑地扬起下巴,“一次能赚几千块钱——真行啊,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
夏天也是个硬骨头,丝毫不畏惧谢幼年的富二代身份,“呸,我才不稀罕你们这些社会蛀虫的臭钱,每一分都是靠着压榨劳动人民来获取,我拿着都嫌恶心。”
“嘶,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呢?你知道我为了避开你车都撞变形了,不仅没向你要修理费,还请你来高档餐厅吃个饭就很够意思了,你知不知道我那车的修理费,你打一辈子工都凑不齐!”谢幼年火气蹭蹭蹭往上涨,“真是狗咬吕洞宾。”
“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宋域眼瞅着双方之间的火药味弥漫在空气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连忙在其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境地前,及时摁住了它的苗头。
他转头去审视夏天,耐心地问:“夏天,你跟我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夏天迟疑了一下,眼神飘忽地说,“就是过马路跑太急,没注意到他的车而已。”
宋域眼尖地发现了夏天动作的不自然,眯了眯眼,继续追问:“真的只是这个样子吗?”
夏天吞咽了一口唾沫,磕磕绊绊地说:“嗯,就是这样。”
“装,你就可劲儿的装,”谢幼年对夏天的说辞冷哼一声,“宋爷,您光听她瞎说,这丫头片子就是扑上我车的。”
“我没有!”夏天恶狠狠地对上谢幼年的眼睛。
谢幼年气得跳脚,抬手直指夏天的鼻尖,“哎,你这孩子还敢瞪我!”
“好了,警察还站这里呢!”宋域咳嗽几声,拦在两人之间,不得不摆出自己的身份,再次充当灭火器的功能,将浓重的火药味向下降了降,“夏天,你跟我过来一趟——谢幼年,这孩子我就领走了。”
“赶快带走,”谢幼年不耐烦地摆摆手,像是甩掉一个烫手的山芋般求之不得,“别让我再看见这孩子。”
宋域拉开包间门,后背抵在门上,冲夏天使了个眼色。
夏天深深地望了气急败坏的谢幼年一眼,小跑着逃离了这里。
宋域没不够意思地拍拍屁股走人,疑惑地问:“你那车不是撬你哥车库盗出来的吧?”
“这怎么可能?我那是立功得来的奖励,”谢幼年一挑眉,转眼间便没了方才那股要抄家伙的架势,他这人上火快,消气也快,像他这种及时行乐的人,最能长命百岁,“我帮他拿下了棺材片区那块地,他老人家一高兴,拨了我一串钥匙——连上次我开着直升机帮您的那次,他都没和我计较。”
“看不出来啊,谢思洲还是个赏罚分明的人,”宋域摸了摸下巴,咧嘴笑了笑,“对了,你这菜还要吗?不要就当送我个顺水人情,上我桌上去得了。”
谢幼年大手一挥,毫不吝啬地说:“行,您喜欢就端,我来买单。”
“不用,你留着钱去修车吧,也不知道你那保险够不够,下次我请你吃个饭。”
“得嘞,我就等您电话了。”
宋域应了一声,领着夏天向他的包间走去,途中遇到了推着餐车准备走向铃兰田的服务员,“是送去铃兰田的吗?”
服务员停下脚步,连连点头,“嗯。”
宋域指了指前方开着的门,“直接送梨园春就行,那桌的人好心转赠了。”
服务员一愣,不知所措地抬头望向铃兰田的方向,只见谢幼年站在门口冲他摆了摆手,这才放心地推车进入梨园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