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放任火焰烧尽成群的涔云,使其哭泣,使其悲怆,它的泪水穿过万丈高空,最终融化在赤红刺眼的深渊。曾经繁茂而高大的树木向深渊伸出新生的枝条,它们叹息着祈求蟾宫降下灵药,要么在安然中死去,要么在奇迹中活下来。
可惜,深渊并没有打算放过天空,就像苦难并不打算放过初生的生命。她指着路边的残垣断壁,笑得狂妄,狂妄到唱出动人的喜歌。
歌声萦绕在荒凉的戏台,婉转在归于炭火的书院,像某年某月某时的一阵微风穿过千疮百孔的游廊,又在鸡犬不闻的街道上欣赏遍地人灵的杰作,终于,她呼出一口气来,恭敬地走至那个集权中心,向其微微欠身,继而,倒在地上捧腹大笑。
噙着泪水的目光与倒塌的高大宫墙之间的关系不再从前——目光变得高大,而宫墙跪在地上。
她忽然又不笑了,翻过身去将欢喜的泪水与宫墙一同埋葬。下一秒,她变得疯狂,发疯般怒吼,向荒诞中依然伫立不倒的强大生命袭去——那个生命并没有理她。
生命自顾自地用衣袖擦去颈部的鲜血,然后跨过跪倒的宫墙。他无视深渊的阻拦,只是抬头仰视涔云的哀嚎,低首俯看大地的疮痍。
他面无表情的挑衅触怒深渊,她再次将他路过的房屋推倒,将燃烧的木条砸向他的脑袋——可他依然面无表情,依然挑衅,依然行走。
终于,他停下来,低下头去。
他的脚下,是一颗完整的头颅,深渊认得头颅的主人,这个强大的生命也认得——他将与主人走失的头颅提了起来。
他要做什么?深渊想,他不会还要哀悼吧,那可是他们共同的敌人。而现如今,敌人已经死去,对于深渊来讲,寄托在这位宿敌身上的仇恨已经消除。
强大的生命突然笑起来,像深渊一样,像曾经无意间如获珍宝一样。他松开手将头颅丢进脚下的血潭,然后用脚将那颗头颅一点一点的踩进地下。
靴下,头颅与石板摩擦的声音传入深渊的耳朵,唤起深渊不堪的曾经。
她该如何?杀了他,杀了那个强大的生命,别让他再次依靠光明!别让天亮起,别让雨滋润,别让花绽放,别让美妙的音嗓唱出歌谣……她怒吼,她唤醒雷霆想要挡住他的去路,她掐住生命的喉咙。
别走!你别想走!强大的生命,困苦你记得吗?!仇恨你记得吗?!离去的爱人、悲死的亲友、中弹的躯体、冷漠的心脏,你记得吗?!
别走!
“记得!”沉睡的人惊得坐起,“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头疼让他无法再安眠,只得再躺下缓解。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躺下便咳个不停,口腔中干涩的苦味和血水的腥觉混杂在一起,他极力睁开双眸去寻找周围的水源——眼睛微弱的视觉最终使其打消了这个念头。
我在哪儿?
“有人吗?”或许此刻开口求助是最佳的选择,然而嘴是张开了,可从嘴里发出的声音和之前的咳嗽一样软弱无力,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说了些什么。
良久,头部的疼痛逐渐消失,他翻了个身,又动动僵硬的手指,将腿蜷起来又伸直,将手臂递向空中又放下——如同新生的婴儿。
这是哪里?新生的婴儿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他能清晰地感觉他躺在一块巨大的石板上,于是乎,他再次尝试睁开双眼。
彼时朦胧的云雾消散了一点,大抵能够分辨出头顶大片的灰黑色和一定距离外亮眼的团块。
所以,这是哪里?“新生的婴儿”再次闭上双眼,心下想道:他的记忆,仿佛很久远一样,其中大多事情都模糊了。失控的绿洲,燃烧的宫殿,某把剑……啊,对,失控的绿洲。在自己的记忆止步不前,他记得他倒在了那棵好高的菩提树下,然后忽又来到一个吵闹的宫殿,中止一瞬后,他记得胸前刺痛的感觉,记得自己大度地拥抱死亡以及有人呼唤自己世俗里的名字。
那这些东西和我现在躺在这里有什么关系?易子寒极力想要将磨损的记忆拼接在一起,可事实证明——你的记忆没你将要冒烟的嗓子重要。
于是乎,他再次爬起来,用视力未恢复完全的双眼在此地摸索。
这里大抵是一个山洞,洞中除了床物件儿齐全。良久,易子寒终于顺着洞墙摸索到了一座供台前,供台上未放置任何菩萨样神仙,只是拉了一张羊皮,上用红色的颜料勾了一个什么图案。羊皮前的供香早已熄灭,燃烧过后的灰烬落在地下的香器——这香器仿佛有些年代了,上面沾满了灰尘。易子寒顺着供台摸索,心想无论怎样,就是祭天也要杀猪,虽说他并不知道这里到底祭的什么东西。
百般折腾过后,方在供台底下正中摸到一个碗。易子寒将碗拿出来,心下想着得罪了,便去看碗里有何物。然而,除了碗中干涸的红色颜料,什么也没有。
易子寒:………………
渴死了。
苍天在上。
他颓唐地回到石板子上,再次闭上双眼,仅仅希望视力能够完全恢复,如此这般半瞎不明地总会让一个习武者感到恐惧。
“别走!你别想走!”那个荒诞的梦中的声音再次涌入他的思考中,那个声音问他,“你是否还记得。”
或许在以前,他会回答,记得;又或者,换作大仇刚报的他,他会说,记得。但现在,拥有与凡人无异躯体的他,会回答什么呢?
对于习门的学子来说,身体堕落如常人,是一桩致命的打击。他们之中,有人自缢身亡,留下一首悲怆凄歌凄凄惨惨;有人疯癫不正,强饮消愁烈酒耽溺过去旧往;还有的人,堕入黑暗,于深渊中容纳于乱世中沉醉。
我并不想留在过去,他想,这样会让我继续困在痛苦中。
记忆让我忘却曾经,他想,为何不接受来自上天的馈赠,我又不是之前的自己。
沉默片刻,他听到来自胸腔中心脏的跳动,它如获新生般将喜悦递入主人的耳朵,传进大脑。躯体的主人听见外部的虫鸣,闻见树枝上的鸟叫,风吹动树叶的舞蹈声……它们撞击平躺在石板上的异客,催他出去看看。
异客兴奋的睁开双眼,视力完全恢复的喜悦使其忘却找不到水喝的困苦。
但他不忙着出去,外面刺眼的阳光恐怕会让他再次瞎掉双眼,还是在洞中再待一时为好,在离开之前,他想继续看看,这个陌生的地方。
环顾四周,才发现某个角落里放着两只连在一起的瓷碗,或许是因为那个角落太过于崎岖,导致方才他没有摸到。
易子寒起身走过去,一只碗中有些许剩余的肉末,另一只碗中有少量掺了肉末的饮水。
他不禁感到欢喜,看来上天还对他不耐嘛。
喝掉碗中的水,他开始好奇那供台。
到底上面为什么要供一张毛皮?
奇怪。
易子寒继而又在供台的旁边找到一堆焚烧过的纸钱,一沓白色的纸在其中显得格外耀眼。他将那沓白色的纸捡起来,大火焚去了它的下半部分,只留上部分的日期与一点笔录。
“一月,人不醒,依旧死去,然……………………父,师父视我漠然,兄与我一同来………………吾不知其为何心酸落泪,许是吾情不似常人………………”
“已是半年,瑶…………内未见……………………血纷飞如…………人不醒…………”
“一年已过矣,人不醒,然朝中……………………吾携故人躲入…………乾帝方休……怒杀遣送者…………”
“………………”
“第二年秋,吾遇自称花间道人,其为前………………赠我之道,我必用之。”
“三年,吾心惶惶,故人未醒,吾得知…………此仇不熄…………我师若父…………必报之。” “四年。”
“五年,人未醒,天下已归…………赠我不授……毕竟天下依旧…………无王皖芷,只当…………” “六年初,人未醒,吾前…………仍归于故人…………归山时,拾一雏狗………………只跟我脚后…………甚是可爱,于是便…………
闻得山下乱……………………年后………………” “已是七年,人未醒,再祭………下山………………狗不前…………故人不知何时………” 这如同一本记事本,在“故人不知何时”止住,但不可置疑的是,那“七年”。
若说这记事本中的故人就是他了话,这里的一切都说得通。然而,这个故人一觉醒来“穿越”到了七年以后。这仿佛不可思议,但笔墨不会骗人。
笔记似乎七年来每个月都写,但到了第四年,只是一笔带过,仿佛这个笔记被主人遗忘一般。当然,易子寒现今还沉溺在七年带给他的震撼,没有想法去分析笔记中的段落。
“汪!” “?” 易子寒回过头去,便见洞口站着一只雪白的大狗:“汪!!” 易子寒急速将笔记翻到六年初,“雏狗” “脚后” “可爱” …………而那只雪白的大狗急速冲过来将易子寒扑倒在地上:“汪!汪!汪!” 它似乎足够的炎热,蓬松的毛发让它看起来像从天上坠下的太阳,小太阳吐着炎热的舌头,急速地在易子寒脸上舔了一圈。
“唉唉唉!别舔我的脸!全是口水!” 大狗立着耳朵,在洞中飞舞了一圈,继而在某个角落中停下。
易子寒怔怔地望着它,它怔怔地望着角落里那两只连在一起的碗。
“呜~”
易子寒:“…………” 它用鼻子将碗翻过来,却没有得到一滴可供其解渴的水。
易子寒:“…………”
原来如此。
为表歉意,偷喝了水的小偷走过去摸摸小太阳的头顶,它倒是不记仇,甩了两圈尾巴后再度扑过来。
“唉唉唉。”
它挣脱被擒住的两只前腿,撒腿向洞口跑去,并在原地转了两圈示意易子寒跟上来。
“汪!” 易子寒失笑,便跟上去。
此时外面已是夕阳之景,雪白的狗身在夕阳下染成了粉红色,它在草地里一蹦一跳,带领沉睡了七年的人来到一条小溪旁。
待两个伙伴将水喝到足够饱,这只粉红色的大狗便将鼻子伸进水中吹泡泡。
清澈的水面如同明镜,使映照在夕阳下的人看清了自己七年后的模样。
披着长发,脸上有点脏,但并不完全像一个疯子,倒是有点搞笑。
醒来时他便发觉自己脱去了那身引以为傲的长袍,换上了乳白的棉麻衣,足够的朴素,但令人足够的安心。
这身装扮若要提到从前,是会被师父说:有辱斯文。
在夕阳完全落山前,他与大狗采食了一点野果,然后回到山洞中。
他想明天下山去,狗儿应该会带他找到这个救他的恩人。
想着,他便唤在一边摆弄狗碗的伙伴。
“来!你来。”
“…………”
“过来?”
"…………"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这笨蛋主人烧东西烧一半连个名字都没有。”
“…………”听不见。
“花花?”
“……”
“小花?”
“……”
“桃花?”
“……”
“旺财?”
“……”
“…………”
“嘬嘬嘬……”
“汪!”
“……”
当然,能叫过来终归还是管用。
“明天我们下山?”
“汪。”
“去找你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