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非你的过错公子”杜卿站在这颗菩提树旁,道,“我识破这场鸿门宴的骗局,自知为保全边疆的兵力不至于激化内乱我必死无疑,我在结束生命前选择告诉你真相是因为你是极有可能扭转乾坤的人,易父易母传承下来的忠勇、英明、坚强融合进青年的血脉,承康皇帝视汝父母为血缘之亲,所以我想,这上面应当是有你的名字。”
易子寒笑笑,道:“但愿吧,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接下来那只玉玺终将属于谁,便不该我参与。”
杜卿闻言,不再抒发自己的见解,而将自己身上的将军令牌取下,留恋一息后将其摆放在一旁的草地上。
易子寒将右手放在菩提树干上,这屹立了百年的老树在沉睡的地下听见主人的呼唤,它睁开惺忪的双眸,看见一位威猛的上将站在开阔的草地上,他穿过书声琅琅的学堂,只身撞碎畸形的岩石,散落在地上的碎块变成篝火、变成羊炙、变成八百里城墙、变成胡虏肉和匈奴血,它们渐渐地靠在一起,拼接成为一幅锦绣河山。
青山予四季不落叶,河山育春秋不凋花。
老树听从主人的命令,沉默着用锈蚀的刻刀记录一切,从某年某月到某年某月。老树不禁感叹起生命,感叹死亡的绝情与死亡的美丽,它抖落几片向阳的树叶,让它们为这位上将平静地擦去不属于死亡的泪水。
“祝你平安,易公子。”
上将抛下祝福的话,倒在这片绿茵上。
易子寒闭着双眼,默念生疏的灵语,他并不通晓古文字,从前的他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是到了后来,被困在如迷宫般的皖芷,为找到出路,便只好连猜带蒙那些残垣断壁上的古文字,成为陞龙后,勉强继承珩隼的笔记,学了些皮毛,仅此而已。然而,当这些庞杂的文字忽然间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他却看懂了。
【江城子·豪杰】髻发青对怒眉狂。斩刀量。性豪王。
鼓敲闻笛、城帐煮佳浆。梦舞象残人碎魄,过彼岸,志年丧。
文字破译后,易子寒渐渐恢复神志。他唤来下属,在皖芷山找到一棵百年的树木,砍其木材,做一副棺。他们将这位威猛上将的遗体抬进棺内,连带着将军令牌和江城子一其归藏故乡的黄土。
“陛下。”
“什么事?”
底下的鬼影道:“有某人问访……”
“让他进来吧。”
“属……属下不敢……”
话至此处,易子寒大抵猜出“某人”是谁,便点头道:“行。你去忙吧,我亲自前去。”
上岸时,几个鬼影跑至跟前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易子寒便将他们安排前去林里捡拾木材以供生火用,自己则前去迎接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就知道是你。”易子寒笑道。
眼前人转过身来,将墨色斗篷的头帽拿下,对他点点头。
“要不要跟我进来坐坐?”
“没有关系吗?”
“所有下属都被我打发走了,放心吧,不会出问题的。”
易子寒稍侧身,邀请其往里走,不想那人向前挪动两步,又停下。只是这两步挪动得刚刚好,强烈的压迫刚刚好被承受,二人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一切都刚刚好。
眼前人无奈般低下头。
易子寒见状,道:“那……那就这个距离,诶,对,刚好。走吧,我的好朋友,我带你进去看看。”
此人便跟在他身后,保持刚刚好的距离。
罗赐洲的主人邀请远道而来客人在“崇阿亭”中的石凳上坐下,自己则跑去为其提了两壶茶回来。
“现在不觉得与我见面会于我不利了?”远道而来的客人端着给自己倒的茶水,目光寸步不移地平视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活阎王”。
易子寒鲜少听得这位人间四月的客人用这种语气说话,乐道:“原来你也无聊来寻乐子玩儿啊。”
“易子寒,我并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那是什么?”易子寒用手肘撑着桌面,单手托腮,见眼前人紧闭双眸将茶水送入口中,杀人放火的侧颜在柔和的日光下被编织成为万里火海,本以为离别会消耗思念的岁月,可惜思念如星火,而星火可燎原。
“你知道,如今的京城如何了吗?”
易子寒摇头表否,道:“我并不是祯国的王,祯国的京城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我无权干涉他国民生与内政,我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朋友。当然,如果你愿意与我分享,我可以接受。”
“你就如此不想知道,山的外面变成什么样了吗?”
“这是你今天来聊的重点吗?慕梦瑾。”
慕梦瑾将手中的空茶杯放在桌上,填满思念、怨责、忧愁的苦茶在肠胃中混淆,脾脏听到欲哭得酸楚而一起扭曲。
良久,慕梦瑾叹出一口气来,道:“并不是。”
只是传闻中你焚烧京城三天三夜,无辜平民死者上万,伤者更甚。只是传闻中你闯入禁宫俘虏万岁,生剥君辅,撕食重臣。只是如今,京城乃至全国上万万民众疾首蹙额,文人墨客口诛笔伐,衣冠禽□□穷兵黩武。
易子寒往后一倒靠在崇阿亭的亭柱上,难免有些失落,于是将右腿随意搭在左腿上,装作悠然自得道:“是吗?可我什么都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很清楚,而且非常非常明显。”
慕梦瑾刻意避开这位号称“活阎王”的目光:“你不想告诉我为什么吗?”
易子寒:“你还是多去跟你的师父学学,如何遮掩与你言语不一致的眼神吧——什么为什么?”
“京城。大火。”
“关我屁事?你来问我现在的京城的事你怎么不去问住在京城的朝臣我昨天吃了什么?”
慕梦瑾道:“易子寒,你知道我并非此意。”
易子寒道:“该死的人我都杀了,禁宫我倒走了一回,京城的门我未踏进去半步。若你今日是来要我给你什么证明,那实在是对不住,没有,且我会请你出去。”
慕梦瑾摇摇头道:“我并不是来与你争论这些的,易子寒。不,这不是今天我要说的重点。”
易子寒冷笑道:“就这么不敢聊吗?好友,我们已经许久没见了。”
慕梦瑾站起身来,凝望远处的菩提,墨色的斗篷遮盖了其大部分的气息,不至于对洲内造成任何损伤。只是这份宁静外部,喧嚣、伤痛、残圮,他赶至入京的城门前,惊怵的民众走投无路下躲在他的身后,他们将他视为神明,寻求这位弃胎灵的庇佑。他们请求神明去营救他们失散火海的亲人,他们无比期盼这位被他们奉上神坛的神明能够降下奇迹。大火熄灭后,内宫中侥幸存活的某位冲出宫门,哭喊着陞龙的名字,内官则在昔日统领江山令他们无比骄傲的地方,找到了君辅等人支离破碎的身体。
本是踅步旁观的外乡人也为之愤恨。
仅仅三日,全国举起白旗。
生活逐渐步入正轨的崔嵬不得不闭门回避外面的声讨,不断的辱骂与诟谇使其备受折磨,情急下便将师门内所有事务全权交予笑晏,亲自登门拜访曾经“不问世事”的青宗。哪料得一去便见青掌门火冒三丈地将一本佚名的书籍丢在慕梦瑾脸上,七窍生烟地摔碎一副上好白瓷,怒瞪双目让一旁劝言的顾鹤滚出视线范围---顾鹤也的确滚出了视线范围,站在门边窥听。
青重径气道:慕梦瑾你到底懂不懂?
懂。
那你还收不收手?
不收。
滚!你也滚!!
见状,崔嵬也只好就此作罢,回去继续做他的闭门仙师。
青重径让慕梦瑾滚,慕梦瑾便真的滚了。
他为何一定要相信制造大火的是自己的好友,世间本就加之于这位好友不公,他则不能背弃真理而选择跟从。
能使他低头承认自己过错的唯有拿出证据,否则一切的说辞都将是唾沫与眼泪的堆积,人民固然让其悲悯,但总不能让无辜之人替罪上刑。
然而当所有的线索指向同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却失去活下来的机会。隔岸观火的是他,急赤白脸的是他——死去的人也是他。
所以,一向果断的青宗弟子犯了难——找谁去?
念念不忘的名字脱口而出。
只是真正见面后,又说不出口。
说什么?我怀疑你,你给我个解释?
说什么?亲爱的陞龙陛下,你需要为此做一个解释?
说什么?你还好吗?前面的不是我要说的重点。
说什么?我非常思念你,我可以像以前一样时不时来叨扰你吗?
…………
于是,兜兜绕绕之下,开口就说:“现在不觉得与我见面会于我不利了?”
身后的人把手上的茶杯撞得叮当响。
慕梦瑾终于在大量的词藻中搜索到一句合适的话,道:“什么时候出去看看?”
易子寒并没有说什么,良久,道:“不劳您费心。我现在过得很好,过得很轻松。”
慕梦瑾:“…………”
易子寒道:“还有什么要聊的吗?你来不会就是冲着怀疑我放火烧城那么一件小破事儿吧,慕梦瑾。”
慕梦瑾无奈道:“我从未怀疑过你。”
易子寒道:“那你的目的是什么?看我过得太好了然后来呛我?”
慕梦瑾道:“易子寒,我再说一遍,我从未怀疑顾你。我前来调取真相,我…………”
“够了!”易子寒从石凳上站起,冷声道,“随你怎么想,既然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
说罢,转身走出崇阿亭,慕梦瑾欲上前拉住,却止于那刚刚好的两步。
“我不是…………”
“我过得很好,不需要任何的揣测与怀疑,更不需要其余人踏足介入我的生活。再见。”
慕梦瑾很清楚易子寒心情的波动,师父曾教导他,任何图谋不轨的揣测会失去信任。但师父从未告诉他,这份图谋不轨到底包含了什么。世人夸赞他聪明,夸赞他的天赋,他也将这份“图谋不轨”用在了与他人的机关对弈,从不担心其间的信任缺失,直到如今,他不得不试探,不得不面临失去。
他看着他那人消失在转角的屋内,罗赐洲独有的清风在催促客人离开。
然而,正当其欲迈步向前之时,独属于弃胎灵的敏感却忽地紧张起来——宗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