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虽在群山之间,却四通八达,慕梦瑾脚下的土地被许多人踩过,在丛生的草地上踩出一条路。昨夜应当下过雨,雨帘落幕必有绿植欢呼雀跃,在晨光揭晓之时,一棵大树——准确地来说,是一棵倒挂的大树闯入来者的视野。
生命的倒置,嗜血的极刑。
聪明的住民们尽数将自己锁在屋内,并不去围观这来之不易的景观。
何人,铲去树木脚下坚固的泥土,一直深入树根,将十米之高的大树连根拔起,再拆掉某人家的墙壁屋舍牛圈雨棚灵堂,堪堪叠起来用作执行树木死刑的死亡悬崖。
制造难题的人故意留下答案的一部分。
谁的家?
慕梦瑾站在答案面前。
要是活人的家,指定现在就要闹了。所以只能是死人的家。
空出来的地基上只有一些日常生活用品、耕田用具、厨具、红色迁缘册和四具裹着床被的尸体。
赵明是其中之一,这准没错。不过现在他更好奇那散落在地上的十来本“迁缘册”。“媒人”是赵明的本职,迁缘册上一笔一划记录着“求姻人”对“未来伴侣”的期望。或许这对于普通媒人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婚姻不是儿戏,人品、本职、八字等等都是促成一桩婚姻的筹码,只要男女双方看中,并且双方都愿意,那媒人便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然而,这是对于“普通媒人”。
对于赵明来说,没有“普通”。在这些“迁缘册”中,她只记载求她的人的要求——也就是一人的要求。换句话来说,比起求姻缘,更像是从货架上挑选商品。无论被相中者愿不愿意,到最后都会成为“求姻者”的囊中之物。
慕梦瑾择其中一本还算完好崭新地装在身上,心想:难道又是人口贩卖?
“大人。”
捕快来在他后面,女子摘下头上的斗笠,这顶斗笠应该陪同她经历了风风雨雨,帽檐显得毛糙。
“您好,我叫天虞。”她将帽子背到背上自我介绍道。身后又来几位助手。
慕梦瑾有礼道:“您好,叫我慕梦瑾就好。”
“我知道您”天虞勉强笑笑,然后步入正题问道,“大人来得比我早,有发现什么吗?”
慕梦瑾将“迁缘册”递给天虞说道:“我也才到不久,不过是从这……空旷的地表翻出来。”
天虞将“迁缘册”翻翻,面色凝重,但终归还是勉强压制住心中的怒火道:“大人有什么推测?”
“人口贩卖。”
天虞低头思忖片刻,她没有直接否定慕梦瑾的观点,而是隐晦道:“一般而言,基数如此大的人口贩卖不会隐藏那么久,迟早都会暴露。我曾经追查过这些贼,也跟他们纠缠过。他们不会一次性接很大一单生意,不会轻易下手——但是您看,赵明不一样。她每日都很忙,在全国各地周转记录求姻者的需求,一次就是好几人。不过,这也不排除这是她们一家跟天狼合作的得益处。”
她从挎包里摸出一份包裹严实的东西,继续说道:“我这里带来有关她们一家登记在衙门里的户籍信息,以及边境传回来的出境记录。五年前,也就是他儿子陈良弱冠那一年,她们一家到过天狼。”
五年前……这些年间,由于于启政体的**,天狼国在自己国库亏空的情况下依然变着法将魔爪伸向中原。于启走向生命结束,噩梦缠身,内忧外患即将压垮这位高傲的皇族,于是他在情急之下下令禁止与天狼的一切通商——包括人员流动走访。
五年前正是在这个时候,赵明带着陈良以及丈夫女儿一同前往过天狼。
“我知道此事牵扯出很多,一方面是边境官员的玩忽职守,一方面是她们的确跟天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万变不离其宗,她们与天狼那位‘贵人’的合作一定给她们带来不小的利益”天虞思索道,“我想这和他们的死因有一定的关系。”
慕梦瑾权衡利弊后,将现有的所有信息告诉天虞。天虞闻言即刻诧异道:“梦洛花?!芙蓉楼?!您说的是钱塘的那栋芙蓉楼吗?”
慕梦瑾颔首。
天虞双手一摊:“可是——芙蓉楼早就毁了呀。很久很久以前,承康帝还在的时候便被查封拆除,改为一家口味时鲜的饭庄,名叫牡丹亭呀!大人您没听说过吗?老字号,至今少说也有五年来年的时间!您说的那位——“白酒三公子”?他的确在不久之前从楼上掉下来摔死,生前也的确背负人命官司,但他死于在牡丹亭寻衅滋事被人情急之下推出栏杆。”
——芙蓉楼早已毁于一旦。
雨又下,却是从地面落向天空。
眼前的房屋携带赵家平整的地基,一家四口为利益付出代价的尸体,天虞的脸身后助手的肩膀在瓢泼大雨中浇灭。
慕梦瑾站在宇宙的中央,围绕他环绕着赵明一家四口跪在地上双手合十地虔诚祈祷。
“天菩萨保佑,原谅我们吧,死后不要来找我们…………”
在赵明虚假的虔诚里,慕梦瑾在人类复杂的脑回路里打响一句响亮的话:“芙蓉楼早已毁于一旦。”
从头到尾,从来,从来,都是一场幻境,只有少数人清醒,而他与许多许多人都不是其中之一。他们是组成幻境的人,在编织者编织的美梦里生存,相知,相爱,他们或许能够发现别人的漏洞,但无法拯救自己。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死于姬慈的《祝婚书》,不是祝婚书,是姬慈。姬慈是谁?是梦洛花,换句话来说,是幻境的主人。她完全不用麻痹一整个世界,她只用麻痹一个个的人,将虚拟与现实交织,利用人类社会性的行为多样性再麻痹现实生活者的双眸和感知。她麻痹钱塘的渔夫,让他们唱她的词吸引船客;她再麻痹王氏,让他放大自己的**掏心掏肺娶“皎玉”回家;她麻痹“三公子”,让他将牡丹亭看作自己放肆的地方;麻痹陈忠,麻痹张美美李鸿鹏。她从一开始就存在,在亓懿偲收笔的结尾。
慕梦瑾见周围死人朝自己齐齐磕头:“菩萨保佑,让挛鞮送来的两个女娃符合金主的想法……”
他忽然明白“她”麻痹的前提,那是“**”。
可是每个人都会有**。无论从人的生物性还是社会性,目的性还是适应性来说,人就是一个**个体。换句话来说,存在无害的“**”并没有错,而恰巧,梦洛花也没有严苛到这种地步,她麻痹的是“贪婪”。
慕梦瑾心下立刻想到一人之事以佐证:邹殛。对财富名誉的追求渴望,这是“**”。然而,肆意传播蔡女的虚假消息,私下串通好友夺走蔡女的笔杆,利用脑子愚钝木讷之人来压垮蔡女清白的脊梁,只为为自己开路——这是“贪婪”。
当然“贪婪”距离“处死”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是道德。被处刑之人常常十分狂妄地割断别人的人生生命。
这是梦洛花所有的行刑标准。
那么——我呢?慕梦瑾站在透明的雨滴下,他透过雨滴看清自己的内心。
可他震惊于自己对他的贪婪没有首先占据意识的第一席位。
如果这一切都是幻境,芙蓉楼已然不存在,那么——他呢?
赵明一家四口再拜一拜。
他是否……也只是贪婪的具象,其破碎的灵魂仍旧漫天飞舞。
不,绝对不可能。慕梦瑾将衣袖捏在手里,宛如即将溺水的求救者抓住水面上漂浮的木块。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都见证他的存在,手腕间搏动的血管,指尖依然残存的温度。
耳边传来“咔擦”一声响,如同木板断裂的声音竟令这位白婵之子心头一惊。他慌张地环顾四周想要找到离开雨天的办法。
却见身后突然多了一扇门,“咔擦”声来自门开的声音。
慕梦瑾:“…………”
“娘,挛鞮大人来信说明早就到,让娘你将‘消息’准备好。他说,这次的‘货’包您满意。”
陈良。虽说以现在的时间来看,他不过二十五岁,但他长了一张四十岁的脸。
“哎哟哎哟”赵明从另一个地方走来,笑道,“这回让你爹去,你让你妹将后院儿那间房子再扫一遍。两个东西回来后安置在那里,随后的事情你去就行,不过此次万事需要小心,别再让人到衙门那里去告你了。”
陈良嘻嘻笑,答道:“娘说啥呢,我自小就学得这些,写在纸上的东西虽说挨了很多人的骂,但终究还是有人支持我的。”
慕梦瑾往两个人的中间站住,他看见赵明及陈良的眼中黑色的火光。
赵明宠溺笑着:“娘知道你的气性,你还年轻。但娘曾经也因为这些人改过名字,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虽说只是名字后面的一个字,但娘吃的这些苦不想让你再吃一遍。”
豺狼在努力地解释自己不是豺狼。
陈良却装出豺狼的气性:“儿子才不呢!他们哪里有儿子我聪明!一群蠢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