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文拿起靠在石像身边的笤帚,清扫落叶唰唰声响。
她的确知道她身亡背后的所有原因,在精心设计的囚笼中心茫然。她清楚的知道,于贤一定会利用身边的所有人——即便是曾经海誓山盟的伴侣,即便是为其肝脑涂地的忠臣——人心并不会如磐石苇秆,也必然不会有人做到绝对的刚正。
真相会告诉她,无论当初于氏二兄弟双方的输赢为何,她都必死无疑。
因为从她答应和于贤做局,便是夫妻分道扬镳的开始。
萧兰曾无数次表露真心,可怜她从小时便不得生父母的教导喜爱,所以想尽一切办法来更改自己的命运,耍尽一切手段只为让自己的父母看得起自己。
然而,当夏日的暴雨来临,冲刷干净帝王的真心,也冷到让这位中宫之主不寒而栗。
她忽然长大了。
她忽然发现自己失去了原本的姓名。
她忽然发现自己作为权力收拢的另一方变得如此的岌岌可危。
若说“每个到达那个位置的人,都像你这么想,那天下便没有肉食者可言。”这句话说得极对,因为生来野心勃勃,所以可以达到顶峰,而有在阴差阳错之间,才知万事万物最易分裂初衷。
“易公子这么问,是怕老身嫉恶如仇引火烧身了?”默文将扫帚放下,抬起眼来看易子寒。
“没有…………”
“换谁都会忍不住怨恨一句自己曾经瞎了眼睛吧。”默文回想起那几日在棺材中醒来,饥饿、伤痛、眩晕,这些罹难演化成一滴带着仇恨的眼泪——有且仅有的一滴眼泪——顺着麻木的脸颊流过鬓角,滴在棺椁的木板上,在她奇迹般地打开棺材板时彻底蒸发。
“可是公子啊,你经历那么多所知道的——面对权力,我们很难为自己申冤”默文微笑道,“不是吗?你做了那么多,可他们愿意为你付出代价吗?愿意因为你的证词而将罪人投入监狱吗?”
默文摊开双手说道:“如你所见,我也曾为爱而愿意相信无瑕。但在那日和他对峙时,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真理——我非常震惊,不是为他改变的震惊,而是发现他原本如此的震惊。”
默文的目光在月夜下如纯水般清澈,仿若再无从前的沉沦。
“所以啊,迄今为止就没有恨了,只想着上帝既然怜悯我——活都活了,无怨无悔。”
易子寒看她笑,他也跟着笑。
默文正欲开口再说什么,又见庙里的师太顶着挺大的风爬上来找她。
“哟,今儿是什么气候,这里一下吹来人了。”默文笑道。
“什么呀,云华说你上万木台来扫佛龛,这都过去一个时辰了还没回去,担心你出什么事情,遂托我来看看你。”
“我这么大个人不会出什么事的”默文道,“只是好久不见老朋友叙叙旧罢了。”
师太问道:“这就是当年朝堂上那位为双亲冲锋陷阵的小公子了?”
“是啊。”
“阿弥陀佛。”师太双手合十。
万木台迎着风口,此刻已经是狂风大作,便是嘴一张就能灌一肚子的冷风,二人便跟着师太顺着梯步下来。
“阿弥陀佛,这小洲上不常有人来。公子若诚心拜佛的,便可以来此处,心诚则灵也是心灵慰藉。”
师太便絮絮叨叨讲起这个小庙的历史来,她很老了,是庙里的长者,不过眼看身体健朗,在寻常人缠绵病榻的年纪,她竟还能挺直了腰板走路。
讲完历史,她又讲起默文。
“你被慕公子送来的时候,病着呢。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胡话,我心想是什么东西能把你伤成这样,一听是帝王家的娘娘,便就猜到七八分。”
“师太,我已经很坚强啦。”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确很坚强,竟能在精神恍惚的时候还能逃出来,跑到河边为老者送终,自己又在河边住这么久。”
默文微笑,却不言语。
易子寒见二人忽然不说话了,觉得一阵的冷清,于是找话题问道:“我记得几年前我与慕梦瑾结伴出行时并未听他说起过这里,你们认识是有什么机缘巧合吗?”
虽是无心之问,可他确实是对某人的过去好奇。
师太仿佛想说什么,继而被默文给堵了回去:“这些往事,公子日后再有登岛的机会,我一定与公子细说。只是今日打坐的时辰到了,若冒犯了菩萨,可就不好了。”
“哦…………好?”
默文挽着师太进门,嘱咐道:“师太,注意脚下。”
“呀……这门槛是菩萨的肩膀……可踩不得踩不得……”
进去后,她又回过头来嘱咐易子寒小心脚下,毕竟天黑了,门槛不容易能看到,若在这里绊脚,伤势可不轻。
“你回来了。”慕梦瑾端着油灯出来。
双燕跟在他身后也端着灯,她上前来站在默文身边。
“我跟着娘……师姑去了。”
“好。”慕梦瑾认可道。
“哦对了,若你们愿意,以后叫我锦穑我也不介意的。”
易子寒跟着慕梦瑾往屋子里走,又问道:“你啊……是怎么跟这里结缘的呢。”
慕梦瑾被他这么一问,思忖后说道:“是……偶然。”
“偶然?”
“几年前我路过这里时,受了点伤,便被庙里的人救下了。”
“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呢。”
“哦?你问她们了?”
“问了呀”易子寒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她们没有回答我。”
“许是那日我伤得太难看了,就连后来去的默文听到也毛骨悚然吧。”
“有多难看”易子寒揶揄道,“说来我听听什么东西能将我们尊贵的神明大人搞得遍体鳞伤啊!”
慕梦瑾脸不红心不跳编排道:“一只野兽。”
“哈?什么野兽?”
“一只…………异常强壮的野兽。就像几年前我们俩在楹林山脚下遇到二丈高的鬼影一样。”
“是吗?有那么高大的野兽吗?”
易子寒现在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于是道:“不说实话我就不走了噢。”
慕梦瑾转身来,油灯周围的光晕处时常被蚊虫叨扰:“站在外面只能喂蚊子。”
“……………………”
他的眼神虔诚,似有乞求他向前走之意——当然,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这里的蚊子不长眼睛往他的脸上撞。
“我认输我认输。”
易子寒举起双手,半开玩笑道:“尊贵的神明大人,我们进屋吧。”
慕梦瑾知道他又在用“神明大人”这个名号来打趣儿了,心想只要不是显生分的叫法,他怎么称呼高兴就随他去吧。
“我已经派鹤孤罗浮他们前往钱塘寻找娄炜,双燕不日便会启程一同前往。”
“那我们两个……往哪个方向走呢?”易子寒嗫嚅道。
慕梦瑾合上房门,显而易见,易子寒已经知道了答案,问出话来只是略遮掩内心的不平静。
“去找林心瓷的过去”慕梦瑾没有直接说出地名,“其他的,便随你的意思,我都可以,主要是你。”
“我啊……我都行啊。”
如今他的名字早已从师门的名碑上根除,按理来说,他应当像一位“下裁者”一样蒙羞。何况若当初他也没想到,陈某一党为了根除战敌会除根到这种地步。虽说如今实质的掌权者早已悄无声息地更迭,但若让旁人落下口舌,恐怕哪一天有生怨怼。
慕梦瑾见其用铁片拨弄油灯上的烛火,便递过来那本记事书籍。
“不怕的,除名一事非是他们有心为之。”
易子寒道:“我知道啊。可当初我态度决绝一点,灾难就不会吞噬他们。”
“不,你难道不了解,于启于贤一干人是什么德行吗?他们连日日陪在身旁的枕边人都敢算计,还有什么是他们为了保全自己的计策做不到的。你的态度没有任何问题,桃花潭水深千尺,义重师情恩难忘,这些本是常人无法摒弃的。”
慕梦瑾明白要越过一道万丈深渊需要时间,所以即便心中有千言万语,也不多说,只能交给对方自己来思索。他如今能做的,是提供对方所需要的情绪价值和陪伴。
慕梦瑾见桌上的茶水见底,便提起门边的水壶出去打水。
他故意在门外绕上几圈,多留给门里的人独处的时间。适时地出现,远比一直的侵占好很多,至少不会招人讨厌。
走了个六七圈——终于跑不过追他的蚊子——才到井边放下水桶。
然而在低头时,身边出现一团微光。
“我正想你怎么打个水打那么久呢。”
易子寒端着油灯站在他旁边道:“还有,这里这么黑,你就不怕踩空了掉下去?”
慕梦瑾将水提到地上,道:“今日月光甚美,看走神了,抱歉让你担心了。”
“得得得”易子寒是明白慕梦瑾为什么会在外面待那么久的,相伴那么久,不说这辈子还有上辈子的份,“看够了就回去吧,否则这里的蚊子可高兴得很呐。”
“看够了。”
可今夜根本没有月亮。
回屋后,慕梦瑾跑到侧屋去烧水,易子寒跟过来靠在灶头:“春容的死,有蹊跷。”
慕梦瑾弯腰捣鼓柴火,问道:“有何蹊跷?”
“她的故事,和人们口中的不一致。”
“传闻有偏曲,很正常。”
“不,这不正常。”
慕梦瑾知道,易子寒说“不正常”,那就真的“不正常”了。
“仿佛,她在民间传下来的故事,是被人刻意篡改了。”易子寒说道。
“我们两人对对?”慕梦瑾作为方才将一本书看完的人说道。
“好。”
易子寒说道:“传闻中,亓懿偲的脸由她自己烧毁。”
慕梦瑾手上将柴火往里撺掇撺掇,道:“可书上说,她的身体在一场大火中烧伤,全身无一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