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流星将军队安排好后,带着剩下的人刚刚回到侯府,蜀相南宫子墨就被一早等在门口的人好说歹说地“抢”走了。
练流星目送着南宫子墨还没来得及和她打个招呼就被几十个人簇拥着走向书房,留下她在原地,只能远远地给南宫递过去了一个无奈地笑容。
她自小就天资不高,尽管跟着南宫学了几年,但直到现在,大多数的府上事务与各地政务都还是南宫在处理。除非是太过重要的事情,需要两人商量着来,否则在平常事务的决断上,南宫享有绝对的决定权。加上他性子温和,处事果决,长此以往,底下的人都知道了若是有事该去找谁。今日南宫被“抢”走,留下她这个正牌的掌权者无人问津实在是在正常不过。
另一边,南宫刚刚坐下,府中等了数天的众人便急忙递上了厚厚的账本与各地的信件。现在正是税收时节,积压的事件格外的多,可这位爷偏偏抛下了他们去接蜀侯。来往两天的路程里积攒下来的事情之多,险些将他们逼疯,好在今日赶回来了,他们就像是找到了水的鱼一个,争先恐后地往前递东西。南宫示意他们不急着急,伸手先接过几封标红的信件,刚要打开,眼前却不合时宜地浮现出了练流星的那一身红衣,以及方才这群人围上来时侯上强忍住不笑的表情。
“若是到点,无论我是否处理完,都给侯上布饭。”“遵命。”“记得,全素无肉。”“是。”吩咐完后,南宫轻轻捏了捏眉头,开始处理那堆成山的卷宗。
其实不用他吩咐,听说蜀侯要回来,百姓们这两天流水似地往侯府里送新鲜蔬菜,虽然每次只有几捆,但积少成多,仍将厨房堆地满满地。厨娘挑了最最好的部分,恨不能将简单的蔬菜做出花来:清炒秋葵,皮蛋豆腐,竹笋豆枳汤。虽然用心且精致,但恐怕走出侯府,没有几个人会相信这就是蜀地最高的两位掌权者的晚饭。
寻常侯爵每年的花销都要在万两白银以上,而蜀侯府满打满算也不超过两千。
两把椅子并排摆在主位上,是极其普通的槐木椅。南宫子墨坐在左侧,一袭蓝衫,干净清爽。修长的手指快速地翻着手中的账本,书页声在寂静的环境里清晰可闻。旁边的侍女虽然见他一直不动筷子却也不敢出言提醒他,只是默默地立在一边,偶尔红着脸偷看几眼那清俊的侧颜。
“怎么还不吃?”,听到那声音,看了一晚上账本的南宫终于抬起了头。刚刚踏入厅中的女子的声音温糯不足,清冷有余,飞扬的眉毛微颦,不满地看着南宫面前早就盛好的丝毫未动的菜汤。南宫仿佛没有听出话语间的责备,轻弯起嘴角。将账本交给侍女,言简意赅答道:“侯上还未入席。”练流星坐了下来理了理身上衣衫。剪裁的极为洁简的白衣,清雅干净,却不及白日里的一袭红裙衬的她如霞般明艳耀眼。“我们时间赶得太急,双露不知道我今日回来,昨日将我府内的衣服尽数洗了,我们二人翻箱倒柜了许久,才找出了这件旧衣。所以才来晚了,以后吃饭我若是再来晚你不必等我。”
南宫一笑,并不答话。
“这几日府上有许多事情等着我们处理,提前从军营里回来也是迫不得已。况且侯上不是也说楚将军队训练的很好吗。那里有他盯着,我们早回来几日也是不打紧的。”
“也对,楚千里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这些事交给他我还是放心的。”
南宫盛了碗汤放在练流星面前,乳白的汤水漂浮着碧绿的菜叶,让人胃口大开。练流星端起碗来喝了一大口,虽有些凉,但入口鲜香,在这个夏天很是讨喜,她不由胃口大开,一口气将整碗汤都喝了下去。她刚刚放下碗,南宫就递给她一封信:“侯上,这是王将军昨天派人送来的。回信如果要到他手上至少要一个月,所以你最好马上回复他。”书信已经被拆开,看着南宫的眼神,练流星大致猜到了是什么事。细细的读了一遍后,无奈的叹了口气,道:“派人拿着信物去接他来吧。连王信入都请辞回乡养老了,我还能把他送哪里去?看来这个麻烦啊,兜兜转转最后还是要到我们手里。”她笑着摇了摇头“他们也是够大胆,堂而皇之地装病,王信入也不想想自己哪里像个有病的样子。”
南宫端起饭碗:“莱小将可以回来,侯上还是的开心吧。”
“那是,我开心可以再次吃到他烤的兔肉。”
练流星笑着调侃道,然而刚扒了几口米饭,突然感到那里有点不对劲,细细想了想,这才发现了问题:“南宫。”
“嗯?”
“你刚刚为什么说信送到他那里要一个月,京城离蜀地有那么远吗?”
南宫吃饭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道:“半年前,王将军被贬去了天山守关。”
练流星仿佛是被人在心上挖了一刀一样,沉声道:“王信入腿上有早年留下的箭伤,不能受寒,他难道不知道吗?”
“王夫人陪同将军一同去的,把他照顾的很好。将军乃豪迈之人,本就不喜官场来往算计。天山之地气候虽苦,却也是天高皇帝远,乐得逍遥。如今既然将军能回乡归隐,侯上也就不必计较这些了。”
然而练流星却清楚地明白,事情绝对不像南宫说的那么简单。她突然意识到了一点,当年封赦时王信入所得的官阶颇高,可如今尚且都流落天山,那么其他跟随她的将士们又会有什么好下场?
练流星的心事被南宫收入眼底:“侯上且放心吧。既然是要回来,自然是不能只回来莱小将一个人的。如今我们这里已经稳定了下来,是时候添几个练兵的人帮帮楚千里了。”
南宫短短的几句话使练流星原本揪着的心立即平静了下来,她感激地对南宫笑笑“这事情恐怕又给你添麻烦了。”
南宫宽慰地笑笑:“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事情,侯上不必在意。另外,今年各地的赋税已经交上来了,我翻看过了,账目没问题,今夜再让莫问核查一遍,若是确认无误,明日签完收据便让他们回去吧。”练流星点了点头,补充道:“别的可以先放放,我们先派人把药买了。去年我们买地太晚,价格贵不说,联系卖家也麻烦。今年入夏格外的早,我们的习武场又建在平地上,没有东西蔽阳。只能靠这些东西给将士们去暑。我明日再去趟药圃,找几味药材给他们一并加到药汤里,但愿能有点用。说来也怪了,这蜀地地处最南,气候最热,却偏偏不长祛暑的药。若是平常也就罢了,偏偏我们的军队日日都要训练。这年复一年的,不知要从外面花多少银子买多少香薷了。”一提到这事,练流星就一肚子的不满。南宫耐心地听着练流星在那边发牢骚,手上又给练流星盛了碗汤,特地多放了些菜。见她皆吃下去了,南宫才缓缓开口道:“侯上,练家又来信了。五百练家子弟联名上书请求参军。这一次他们的态度很坚决,甚至请到了练家的族长的签字。”
他语调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平常琐事一般。然而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才是今晚最最重要的一件事。
练流星头也不抬,自顾自地夹起一团米,淡淡道:“退回去,告诉他们让他们在家里安心练武。除非我死了,否则我在一日,就不会让练家一人上战场。”
意料之内的回答。但是南宫没有想到练流星竟然坚持到这种地步,他没有动筷吃饭,一双眼睛只是盯着练流星。
练流星被看得有些心慌,那双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如镜,仿佛能照出她内心深处隐藏的东西,话语间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掩饰的味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饭。你若觉得今天不合口味的话我叫他们再给你做新的,你想吃什么?茄子怎么样?”
“侯上。”南宫突然开口打断她:“你想必记得我们当初招募军队时范围遍及蜀地各地,全蜀地的人皆跃跃欲试,但你唯独不让练家的子弟加入。三年过去了,你还是这么坚持吗?”
“你家族世代忠勇,后生也自然胸怀抱负。大好时光,就这样让他们闲在家里,对于他们来说实在不公。他们年年给你上书数封,诚意可见一斑。这次若是还驳回去,恐怕...”
未等他说完,练流星手中的筷子被她掷到了桌上,整个厅中瞬间变得安静异常。即使是站在大厅角落的丫鬟,也察觉到了此刻练流星的愤怒。筷子滚了滚掉到了地上,在寂静的厅中显得格外明显。然而谁也不敢上前。最终,南宫起身将筷子捡了起来,他刚刚直起腰将筷子放在桌上,便听到了练流星的声音,却远比她平常低沉许多。练流星的目光仍停留在面前的桌子上,一眨不眨的睫毛下的一双眼睛平静如深不见底的古井,又如山雨骤来,遮住了往日里的灿烂与明亮。
“南宫,当年出征的时候,一共有三千练家子弟随我离家参战,我答应过他们的家人会好好护住他们,可五年之后只剩下了四百八十一人。再之后洛阳之战,三千英魂,尸骨无存。他们是我练家最为年轻的一辈,却因为跟随我的缘故尽数死于战场,无一人生还,我险些害的练家就此绝后。南宫,我于练家先祖那里的罪孽已经够多了,再添下去,恐怕我连自杀谢罪的资格也没有了。”她的目光幽深,带着掩埋在岁月深处的痛苦和悔恨,教人忍不住地想要去安慰她,可渐渐地,那声音又变得冰冷,字字句句之间像是掺了冰屑一般锐利无情:“我保不了他们的命,还不能带给他们应得的荣耀。臣子有义,君王无情。百年之后,功臣得不到应有的名誉,就连尸骨都无人收敛回乡,只能埋骨荒野。这样的朝廷,这样的皇帝,凭什么要我练家为他尽忠?为他献上生命?”
练流星越说越激动,一时间,她忘记了自己蜀侯的身份,又变成了恩怨分明的练将军。南宫的话唤醒了她刻意遮盖的那些记忆,血淋淋的场景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栩栩如生,历历在目:成河的鲜血,折断的战戟,破烂的军旗,还有旬阳叔叔满是血污的脸和他竭尽全力,颤抖着说出的对她最后的叮嘱:“流星,谁都...不要信...去...找你爷爷。”
她去找了,可是却晚了,那个至亲的人啊,已是人间留不住。
原来岁月并不能让人忘记什么,当那把血淋淋的钥匙出现时,记忆的大门就会毫不犹豫地向你敞开,哪怕大门那边的场景会让你痛彻心扉。你也只能眼睁睁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练流星深吸一口气,痛苦的眼神中出现了一抹坚定:“既然留不住爷爷,那我就拼劲全力留住练家。莫心怀对不起练家一次,这笔账即使不讨,我也不会再给他第二次机会来欠练家任何东西。”
南宫默默地听完了这一切,没有安慰她,亦没有发表任何的意见,只是淡淡地撇向周围侍立的侍女:“你们什么也没有听见。”侍女们诚惶诚恐的应声惊醒了沉迷于往事的练流星,她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刚刚冲动之下的失言。
她是蜀侯,是当近皇上亲封的唯一的异性亲王,新皇即位不过三年,根基说稳也稳,说不稳也亦可能发生变数。而她的态度,代表了蜀地的所有人,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这个王朝的命运。
她不该说着这些话的,蜀侯对陛下不满,能够就此做的文章太多了。
练流星脸色一白,猛地站起来走出大厅,白色的衣角瞬间没入黑暗,一如三年前的那个令人无法遗忘的夜晚。身后的南宫没有看她,只是低头看向着渐渐凉掉的菜,夜风从门里吹进,灯火影影绰绰,在他俊逸的脸上晃动。照亮了他眉眼间的难有的落寞。
“你还是,走不出来么?”
练流星是在半夜醒来的。她缓缓睁开眼睛,一摸才发现脸上的泪水已经冰凉,不知在脸上流淌了多久。朦胧的月光照到窗边摆放的月晷上,此时最多也不过子时。周围的黑夜像是浓重的化不开的墨,她抱着薄被坐在床上,既看不清自己的双手,也看不透她这二十几年的人生。
与南宫晚饭时的对话仍然历历在目,包括她走后远远飘来的南宫的那句话。
练家军全军覆没,固然是她心中永远的痛,可追根究底那个人才是她最血淋淋,最不敢触及的伤口。那些军营里的谆谆教导,那些温柔以待的二人世界,那些并肩战斗的艰苦岁月,尽数被功成之后的背叛和欺骗打入了地狱,显得格外的苍白无力。
教她,爱她,护她,伤她...
她不但恨那个人,也恨自己。
恨自己,即使过往被毁灭殆尽,即使真情被抛弃如履,即使希望被湮灭成灰...可记忆始终未模糊半分。
她真是个罪人,本该就此前尘尽抛,却偏偏一直耿耿于怀。此时鼻翼中萦绕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在八年前就曾迷醉过她,沧海桑田,世殊事异,即使三年前一切都已经天翻地覆:“可为什么,一阵荷香就能让我记起你。”练流星满脸冷泪,在黑暗中抱着并不厚实的被子,望着窗外低声喃喃,不知是说与何人听。
目测银簪会连更九章。之后是继续更还是转更吾夫,有凤...嗯,看看我先背完方剂还是内经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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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