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交良久,景云一身戏服,头戴珠翠,曾兆轩军装笔挺,手握重权,前呼后拥。景云动动嘴唇,他想说‘多谢相救’,却不知怎么的话卡在喉间说不出口。
曾兆轩眉头微皱,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他,景云是信得过的。但是,这些年的双面人生却又提醒着曾兆轩警惕,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能完全信任。
“把人带回去!”只五个字,是说给曹征听的,甄秘书长有片刻的呆愣,带人回去?带谁?刘震庭吗?刘震庭都被打成那样了,而且人已经被刘显贵带走了啊!
就在甄秘书长呆愣之际,曹征走到景云的跟前,一拱手甚是客气道,“请。”
景云藏在长袖中的手攥住,身子紧绷,双脚也下意识想后撤,可他却并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看着曾兆轩,带着几分疑惑的看着他。
曾兆轩凝眉,大拇指与其余四个指头轻轻的摩擦着,状似在思量什么。他此次来到北方就相当于深入北派的领地,若是有半分闪失,随着他来的这几百弟兄就都会葬送在此,曾兆轩明白他是不能赌的。心下有了决心,躯体便有了行动,曾兆轩两三步走到景云的跟前,未有只字片语,直接抱住人扛上肩膀,下一刻就大步流星的向甄府大门而去。
瞧着眼前这一幕的甄秘书长愣了,抓住欲跟随的曹征胳膊慌张问道,“曹副官,少帅这是~~这是~~”
“那人少帅看上了,要了!”曹征只落下这么一句话,就快步追上了曾兆轩,就见已经到大门口的曾兆轩直接将景云扔在马背上,而后跃起上马、扬起马鞭,动作一气呵成,下一刻高头大马便驮着两人飞奔起来。
景云只觉得五脏六腑快被马颠出喉咙,脑袋上的发饰也摇摇欲坠,他还不得不分神用手扶着以免掉落。眼前街景转眼而逝,又是黑夜又是头晕目眩,景云也不知他们行到哪里,只感觉到耳畔有风、有人们的惊呼声,还有那按在他背心上曾兆轩温热有力的手掌。
高头大马在津沽城中放肆奔跑,直到了利顺德大饭店的门口,曾兆轩才勒住缰绳,景云难受得想吐,可还没等他吐出什么,就又曾兆轩一把抱下马抗到了肩膀之上。
曾家是盘踞在徽州一代的大督府,曾兆轩奉大总统令来到津沽城也自然是大新闻,那张局长更是包下了利顺德三层整整一层的房间供曾兆轩下榻。现下,这位大名鼎鼎的曾家青煞王竟然扛着个戏子回来,而且这戏子还一身行头在身,飞扬跋扈之姿更是令观瞧众人大跌眼镜。
曾兆轩大步流星走进房间,将景云扔在大床上,看着他头上的珠钗终是不堪折腾散落下来,曾兆轩抓起床头柜上的杯子干下一杯凉水,解开军装上衣脖领处的两颗扣子,大大的吐出一口气来。
景云被摔得晕乎乎,颠乱了的五脏还没有归位,他艰难的看向站在自己跟前的曾兆轩,在昏黄的灯光之下,努力的想要将面前这个人和几个月前自己救的人联系在一起,可除了长相相同之外,俩人竟没有相似之处。
曾兆轩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抿着嘴唇看着景云,像是在等着他慢慢缓过神来,景云皱眉撑起身子,终是有了丝力气,他将耳际即将掉落的珠花拔下来,似泄愤一般用力扔在一旁,他问,“如果我没记错,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是。”曾兆轩老实的回答道。
“所以,你都是这么报答救命之恩的?”景云又问,头勒得甚是难受,他揉着发疼的额间,开始拆卸脑袋上其余的发饰。
“事出突然,不得已之举。”曾兆轩道,见景云正在拆着的一根珠钗缠住了几根发丝怎么也解不开,他站起身抬手接过珠钗,景云也不跟他客气,松开手让他帮忙,就见曾兆轩弯下身子,手指轻轻的剥开缠绕杂乱的发丝,又小心的将珠钗取下。
景云接过曾兆轩取下的珠钗,还是很泄愤般的扔在一旁,随后揶揄道,“好人坏人,你都做了,确实是事出突然啊!突然到都不听我说句话!”
“不敢听。”曾兆轩继续诚恳的回道,他见景云已经将头上的珠翠、假发片子一股脑的全都抠了下来,就转身进了盥洗室拿了棉帕子出来递给景云。
景云接过棉帕子,心道:你这厮倒是有眼力见!轻咳一声才又道,“让饭店服务生送碗香油来,脸上的油彩光擦是擦不净的,要用香油慢慢卸去。”
曾兆轩点头,穿着军靴的脚走在木地板上咯哒咯哒的响,转出卧房后,不一会儿就传来他吩咐下属的声音。
这站岗的大兵岁数不大,也没见识过什么世面,听少帅要香油虽然不解,可还是找到了服务生,却见那服务生瞪大了眼睛,惊诧道,“原来说得都是真的呀!曾少帅把景云抢回来,真的是瞧上了他呀!”
“要个香油,就是瞧上了?”大兵不解的问道。
“你这大兵真是榆木脑袋啥也不懂,那男人与男人相好可是不好弄的,总要弄些软膏、香油才好助兴!我在这利顺德大饭店也待过七八年,还帮着些大老爷去买过呢!”服务生洋洋自得的说道。
服务生的话令大兵甚是惊诧,他眼睛都瞪了起来,跟着少帅征战沙场也有几年了,倒是从未见少帅有过什么风流情史,本来还以为他生性凉薄,却原来喜欢景云那种兔爷儿!
“那你就赶快去准备!”大兵板起脸来吩咐道。
“是,是,您了稍等。”服务生应声退下,没多久就用个托盘端上来个小瓷杯子,“这夜深了,街上的铺子也都关门了,现下只能弄点香油来将就着用。烦劳兵大哥同少帅回禀,河坝道上有家店,里面有全津沽城最好的软膏,若是需要购买,小的愿意代为跑腿儿。”
大兵点头,他端着小瓷杯,看着瓷杯里橙黄的香油,香油淡淡的散着芝麻的香气,令他想起了好吃的芝麻烧饼,故而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然而下一刻,大兵又想起来这香油是要用在哪里的,瞬间那芝麻烧饼又不香了,他收敛神情,板起一张脸来,小心端着瓷杯回到曾兆轩的房门前,轻轻的敲响了房门。
房门开了一条缝隙,曾兆轩已经脱去外衣,只穿着件衬衫,他接过了小托盘后吩咐道,“谁都不许打扰。”
大兵赶忙点头,心道:我一定为少帅守好房门。
关闭房门,曾兆轩将香油端给景云,此刻景云已经脱去了戏服,只穿着身水衣子。他接过香油走进盥洗室,站在水池的镜子前,用手纸蘸上点香油,轻轻的擦拭着脸上的油彩。每擦一点,手纸就翻个面再蘸点香油,又擦一点,换一张纸再继续。
曾兆轩依着门框看着,莫名的觉着自己有几分丈夫瞧媳妇儿卸妆的样子,逐轻笑出声。景云听见,转过脸来,“你还好意思笑?”
“不笑还哭吗?”曾兆轩反问道。
景云是懒得搭理曾兆轩的玩笑,脸上的油彩被他擦了个七七八八,又用香胰子洗了两遍,这才拿起棉帕子擦干净脸。将脏了的棉帕子随手扔在一边,景云痛快的舒了口气,“你为什么把我抓来,我大概猜到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绝不会提起几个月前的事情,所以请你放我离开。”
“明儿早上再走吧!”
曾兆轩的话令景云眉梢微挑,语调也不禁提高了半分,“你说,明儿早?”
“把你抓来,没多久就放你走了,怎么说也说不过去。”
曾兆轩说罢话就转身回了卧房,景云皱眉紧紧跟上,“怎么说不过去?就说我以死相逼,说什么也不从!”
曾兆轩打开衣柜,拿出个小小的白色包袱,将包袱打开正是当初借走景云的一身衣裳,他将衣裳塞到景云怀中,“正好你的衣裳我带来了,也浆洗过了,可以放心穿。盥洗室里的浴缸会用吗?需要我帮你放水吗?”
“我不能留在这儿,你不分青红皂白把我抓来,现在戏班子应该都炸了锅了,我若是一晚上不回去,他们会担心死的。”见曾兆轩往盥洗室走,景云抱着衣服亦步亦趋的跟着,“喂!你听没听见我说的话?”
水龙头被打开了,看着水流缓缓的注入浴缸,曾兆轩转身看向景云,眸光甚是凝重,“我这次带来几百个兄弟,若是我露出一丝马脚,他们是真的会死的。”
水声轻柔潺潺间,曾兆轩的话语清淡却分量十足,景云下意识抱紧怀中的衣裳,他想要说两句反驳的话,却又不知怎么反驳。
等了片刻,见景云未语,曾兆轩又道,“大总统干了什么,你也听闻了吧?想当皇帝?想让咱们再回到那个破落的时代?真是痴人说梦!~我记得你问过我那个自由民主的国家什么时候会到来,我说我会尽力,我现在就在努力让这个国家向着那个方向前进,所以虽然非常卑鄙,我却还是必须委屈你,因为这件事容不得半分失误。”
曾兆轩的话仿佛是一颗千斤重的坠子,坠子上的绳索将景云的心脏上下左右牢牢缠住,他看着曾兆轩出了盥洗室,听到房门关闭的声音,面前浴缸里的水还在潺潺的注入,景云的头脑却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