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石公园的音乐会结束后,Jones Brother的庆祝派对上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来人是雷恩的母亲。她看上去五十出头,面容温和,笑容开朗,尽管眼角和嘴角已经有了很多皱纹,但她仍然一丝不苟地化着妆,褐色的头发也盘得很精致,穿着丝质衬衫和平底鞋,衣着很符合她的年纪,既不过分夸张,又保持着几分活力。
她自称是魔盒乐队的歌迷,并向伊安索要乐队签过名的唱片。
“别忘了把你的名字也签上。”她眨眨眼睛,对伊安说。
她和乐队成员一起喝了啤酒,和几位公司的负责人握了手,临走之前,她请伊安陪她去一趟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后,她径直带着伊安从酒吧后门出来,两人站在深夜寂静的街道边。
“夫人?”伊安有点不安地问。
“叫我葛洛丽亚好了,”雷恩的母亲笑着说,接着有点局促地摸出提包里的一张支票,“我知道你们很缺钱,但是我想如果我直接给雷恩的话,他不会接受。”
伊安看着她递过来的那张支票,摇了摇头,“我们能应付过去的。”
“抱歉,我无意冒犯你们,”葛洛丽亚马上说,“我听说了Jones Brother的财务状况,我只是想,想多给你们一点支持。”
伊安笑着说:“你今天能来到这里,就是对我们,对雷恩最大的支持了。”
葛洛丽亚的脸上现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她想了想,把支票收回提包里,拢了拢自己的头发。
“我是个不称职的母亲,伊安,”她直言不讳地说,“我很自私,在雷恩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家。”
她摸出一个精致的烟盒,“你不介意吧?”
得到否定的答复后,她点燃一支烟吸了两口,才继续往下说:“我和他爸爸的关系很糟糕,我想你也听他说过了,因为一些原因,我无法离婚,但是也没法呆在家里。”
伊安只能沉默地听着她说。
她注视着手中香烟顶端忽明忽暗的火星,语声低沉,“等我平静一些的时候,我发现雷恩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我无法进入,只能维持现状,不过你知道,我这样一个老太太,要研究怎么在互联网上注册,留言,还要按着心脏去听这些有点吵闹音乐,实在是有些勉强——说真的,我挺喜欢他们的音乐,尽管有时我只想安静地听一首钢琴曲。”
伊安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起网站上的歌迷论坛里,有个自称是高龄歌迷的账号,在留言板上的发言很积极,常常热烈地赞扬乐队非传统的歌曲结构和乐器多层次和声的运用。
她问:“你是那位“西蒙的神鸟”吗?”
葛洛丽亚爽朗地大声笑起来,“没错,就是我。”
她走了几步,把烟头摁熄在垃圾箱顶端,取出一支口气清新剂,在嘴里喷了两下,这才回到伊安身边。
“你看,我错过了他的成长时期,只能以这种方式尽量多地了解雷恩,弥补我当年的一些过失。”她注视着伊安,“我很高兴,在他的世界里,有你们和他在一起。我听得出来,他现在是真的快乐。”
伊安觉得她的语气里有几分落寞,想了想安慰她,“雷恩一直很快乐,我想他的开朗和乐观都是遗传自你。还有,”她补充,“你可不是老太太,你看起来很有活力,眼神仍然很年轻。”
“是吗?”葛洛丽亚高兴地笑了,“谢谢你,伊安,你真是个甜心。你知道吗?几年前雷恩还在音乐学院的时候,他给我打电话时就常常提到你,现在你们在一起了,这真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她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我想咱们该进去了。”
进酒吧之前,她拥抱了伊安,郑重地说:“答应我,孩子,有需要的时候告诉我。”
伊安答应了,她看起来松了一口气,把她的电话和在佛罗里达州奥兰多的定居地址写给了伊安。
两天后的清晨,魔盒乐队登上了他们的专用巡演大巴,踏上了他们为期半年的音乐旅程。
第一站的演出地点在科罗拉多州的另一个城市奥罗拉。
为了节约费用和某个大家心照不宣的原因,伊安把他们在丹佛市租住的公寓退了,把行李都搬到了车上。
已近秋日,窗外远处是广袤壮阔的山脉和裸露着赭红色岩石的丘陵,高速公路在明媚的阳光下向前延展着,寂静而又望不到尽头,蓝天下猛烈的风灌进大大敞开的车窗里。
一切都是新奇而充满希望的。
最初的兴奋过后,查克架着太阳眼镜在座位上打起了呼噜,吉米翻着一本音乐类大学排名的小册子。
伊安打开她的手提电脑,在键盘上敲着字。
一年前她开始匿名为《Alternative Press》杂志投稿,AP创办于1985年,是一家专注于摇滚和另类音乐的专业杂志。伊安现在在杂志里有了自己的一个小专栏,她的乐评用词温和,但简短、精准,对一些摇滚乐的点评很到位。
她准备利用这点时间写点关于《Our Tomorrow》这张EP的评论,但发现一旦有了感**彩,她的评论就不能做到完全的冷静和客观了。
泰勒把他笔记本上的歌词拿给雷恩看。
雷恩看了一会儿,笑着拿起身边的木吉他,弹了一段和弦。
他这把木吉他的面板是云杉材质,音色清亮而明朗,泰勒点着头,随性哼起了一段旋律。
雷恩仔细地倾听着,泰勒第二遍哼唱的时候,他接连换了几种和弦。
两人不时停下,低声讨论着,泰勒用笔在歌词上把旋律记录下来。
伊安索性把电脑放在一边,打开她的摄影机,记录下了这个珍贵的创作场面。
十几分钟后,两人完成了最初的配合,泰勒开始轻声唱起了歌词,这是最原始的歌曲面貌,简单,质朴,但是蕴含着无限可能。
很多时候,一首歌的雏形就是这样被创作出来的。
只有木吉他的伴奏,这首刚刚诞生的名为《On My Road》的歌曲听起来带着强烈的民谣气息,除了还在睡觉的查克,其他的人都用脚尖打着拍子,驾驶座上体积庞大,满脸络腮胡的司机腾出一只手竖起了大拇指。
在汽车的轰鸣声和呼呼的风声之间,泰勒的歌声和热烈明亮的吉他声一路撒下,伊安突然获得了灵感,她赶紧在电脑上敲下一段文字。
“剥开重金属的外衣,你会发现Magic Box的indie情调其实是清新可人的,有古典吉他的流畅与华美,有内醒和略带一点感伤的歌词,更有鲜活而具有生命力的嗓音,你由此可以感知到无所不在的摇滚乐精神,那就是自由、直率、直面内心的思考以及真诚……”
奥罗拉的巡回演出首站很成功。演出是在一个小型体育馆内举行的,舞台搭建在场地中心,四面都放空,各个角度的歌迷都可以和乐队进行近距离的沟通。
与其说是演唱会,不如说是双方之间一场亲切的交流会。
能容纳三千多人的场馆坐满了一半,这个成绩对于刚刚在音乐道路上起跑的乐队来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毕竟他们所属的唱片公司不能像有实力的主流唱片公司那样进行铺天盖地的宣传和推广,很多的独立摇滚乐队,都是在这样小规模的巡演中一点一点地积攒起人气,在扎扎实实的现场表演中逐渐累积一批忠实的追随者。
漫长的巡演之路就此开启。
巡演的路程是枯燥的,但也是丰富的,是艰苦的,但又是充实的。
每一场音乐会的体验,旅程中每一段风景、每一个瞬间的心情,都成为了乐队灵感的来源,现场歌迷的热情和肯定给了他们更多的力量,现实的土壤孕育出了层出不穷的新想法和新思路,所以巡演是绝大部分歌手和乐队音乐生涯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它的魔力无可替代,它的过程奇妙而又沉重。
为唱片的推广和宣传进行巡回演出,同时也在巡演的过程中收集新的素材和灵感,新创作出来的东西可以第一时间呈现在歌迷面前,得到他们最直接的回应和反馈,再结束巡演回到录音室,沉下心来把这些新的创作完善,制作成下一张的唱片,是成长,也是挑战。
EMO的老牌乐队Jimmy Eat World就曾在两张专辑推出的过程中,进行过为期两年的长时间不间断的巡演。
魔盒乐队从科罗拉多州出发,横向穿越过犹他州,到达内华达州的瑞欧市时,正好也碰到了这支乐队。
JEW也正在进行他们的巡演,他们在内华达大学的体育馆内有一场演出,当主唱兼吉他手Jim在一个酒吧里听完魔盒乐队的演唱会后,他真诚地邀请魔盒乐队与他们同台演出。
他们已经从为数不多的独立乐评及网络上了解到了这样的一支新兴的乐队,并且,Jim觉得雷恩的名字似曾相识。
“一年前他们差点就成为你们的暖场乐队了,不过那时他们还不叫Magic Box,而叫做Green Wings。”伊安笑着说。
Jim恍然大悟,“我想起来了,那可真是遗憾,希望我们不要再错过这次合作的机会。”
两支乐队的风格有相似的地方,不过JEW已经是拥有广泛基础和大量拥簇者的大牌乐队,被视为EMO领域里的代表性乐队,他们去年在DreamWorks旗下发行的专辑《Jimmy Eat World》,以大气磅礴的编曲和极具张力的旋律歌词赢得了很大的成功,这张唱片在美国本土获得了百万以上的销量,与魔盒乐队只卖出两万多张EP的成绩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魔盒乐队欣然接受了邀请。
次日晚间,内华达大学体育馆座无虚席,将近两万名大学生在场馆内以极大的热情体验了两支乐队带来的激动人心的音乐。崇尚自由和个性的大学生们是独立摇滚音乐最庞大的乐迷团体,他们热烈的回馈给了演出者极大的鼓舞和自信。
魔盒乐队演唱了JEW的成名曲《Lucky Denver Mint》和他们最新的热门单曲《The Middle》,而JEW也特别演唱了魔盒乐队的《明天》和《梦幻岛》。
演出结束后,雷恩再次走进空荡荡的体育馆,久久没有说话。
伊安知道这场演出唤起了他心中埋藏的渴望,重新让他回忆起将近一年前他自己的宣言。
只是要实现这样的梦想,要在几万人的面前举办属于自己的大型演唱会,对于现在的魔盒乐队来说,似乎越来越困难和遥远了。
有的时候人就是这样矛盾,坚持一些东西,就不可避免地失去另一些,而做出选择后,仍然会设想着另一种可能,仍然会有迷茫和遗憾的时刻。
已经是冬季了,几个月的巡演行程让乐队成长迅速,在收获越来越多歌迷的同时,泰勒和查克身边也有了不同肤色,不同长相的姑娘,她们各有各的美丽,但都有着相同的眼神,那是对她们所热爱的音乐投射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的眼神。
她们有时候会在某个站点登上乐队的巡演大巴,陪伴他们一段旅程,又会突然在某个湿冷的早晨消失,继续她们的下一场相遇。
她们的到来和离去悄无声息,引起的反应也不同,有时候泰勒和查克无动于衷,有时候他们会消沉几天,有一次一个金发的高个儿姑娘和泰勒吻别后,他蜷缩在巴士的后排哭了很久,用掉了一大盒纸巾,写出了好几首伤痛难抑的歌词。
乐队巡演到达加利福尼亚州的奥克兰市时,接到了Jones Brother宣告破产的消息。
尽管事先就有准备,但收到这个消息还是令人感到沮丧。
“我们现在怎么办?”泰勒看着伊安。
伊安几天前已经在和凯林通着邮件,做着一些财务上的交割和善后的工作,她一面浏览着凯林的邮件,一面从容地说:“当然是继续我们的巡演。”
“可是我们现在已经没有公司了。”查克说。
伊安笑了笑,“巡演的路线是事先就计划好的,场地费已经预先支付过,而且这些演唱会的入场票已经提前预定出去了,这些钱可以支付巴士和旅途的费用,现在我们只需要收缩一些开支,比如晚上睡在大巴里,就可以坚持到奥斯汀市。”
伊安把巡演的终点定在奥斯汀市,不仅因为奥斯汀市具有很浓厚的音乐氛围,也因为那里是乐队征程的起点,有一批支持他们的乐迷,歌迷会也在稳步扩大,某种意义上,那里是乐队的故乡和大本营。
她关掉凯林的邮件,另外挑了几封邮件打开给大家看。
“这段时间我们收到不少邀请,我做了些筛选,我们可以一起来作出决定,”她说,“不过我们用不着着急,机会还很多,这次我们得更加慎重。”
雷恩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