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锅的炸糕冒着热气,阳禾双手捧着,轻轻咬下一口金黄色表皮,酥脆的外表下是软糯糯的白色粘糕,甜而不腻。
嗯,好吃。
“你以前来过天津吗?”少年好听的声音在阳禾头顶响起,她仰起头,发现原野手里炸糕已经下去一半。
“没有。”
“一次也没有?”
“嗯。”
窦桦从没有提起过关于天津这边的事,阳禾的奶奶也只是知道她是北方来的,具体北方什么地方,却不得而知。
后来学校因为什么活动需要户口本,阳禾拿着去学校时,翻到窦桦那页看了一眼,记下来她身份证前六个数字,一查,才知道她是天津人。
窦桦也没提起过自己娘家人,有好事的嬢嬢问她关于娘家的事,窦桦都会点燃一根烟,等到烟抽完,吐出最后一口白气,才云淡风轻地说:“我没有娘家人。”
如今看来,窦桦不但有娘家人,还亲戚齐全,甚至她这些亲人里有几个对她感情无比深厚。
“那你老家是哪的?”原野一句话把阳禾思绪扯回来。
此时他手里的炸糕已经吃完,他把袋子随手扔进旁边垃圾桶内,又不知从哪拿出来一块湿巾,一点点把手上油渍擦干净。
“永川。”
“哈?”
“重庆。”阳禾报出地名,低头大口咬了一下手里炸糕。
她不想因为自己浪费原野时间。
“噢,重庆啊。”原野说:“我去过,是个好地方。”
阳禾发现原野的夸奖词都有些贫瘠,夸她是“好聪明”,夸她的家乡是“好地方”。
礼尚往来,阳禾也回夸了一句,“天津也是个好地方。”
吃完炸糕,原野把阳禾送回了家。
原家和窦家是世交,自从原野跟着自己爷爷回到天津,两家人更是常常往来,一见他,司文欢高兴的嘴都合不拢,一边问他要不要吃水果,一边让他赶紧进来玩会。
一见到老人,原野立马化身成了三好学生,乖乖拒绝,然后借口自己还有没写完作业就撤了。
原野一走,偌大的别墅就安静下来,司文欢走到阳禾那里,握起她的手。
明明天还没变凉,阳禾的手却有些发冰,老人看着她,变得愧疚起来,“阳阳,对不起,我们不是故意把你忘在那里的,只是有些不习惯。”
司文欢话说的真诚,看起来非常懊悔。
阳禾抬头跟她对视了一眼,开了口,“没关系的。”
-
小学三年级时候,窦桦有天心血来潮,说要带着阳禾去爬山。
重庆是山城,道路崎岖,她们住在山上,出门也是山。所以阳禾有点不明白,山有什么好爬的,她们每天不都是在爬山吗。
可那天阳禾还是很高兴,因为窦桦清醒有精神日子不多,也从来没有带她出去玩过。
她记得自己那天头一次有了激动的感觉,一整夜没睡,早早起来,四点就洗好脸,坐在窦桦门外小板凳等了几个小时。
窦桦起来出门,看到她坐在门口,先是笑了一声,然后慢悠悠去洗漱,等她收拾好就带着阳禾去车站坐了车。
她们大概坐了两个小时的车,最后在荒郊野岭停下来,窦桦带着阳禾爬了好久,最后在一个山洞前停下来。
洞里很黑,整座山除了她们两个人没在见到别人的身影。
窦桦弯下腰,温和极了,“阳阳,你知道吗?”
她指了指那个山洞,“那里面有小精灵,你要不要去里面跟它们一起玩。”
阳禾想提醒窦桦这世界上没有小精灵这种东西,这种山洞只会有蝙蝠或者老鼠,运气不好还会碰到猛兽。
可是她看着窦桦那张温柔至极的脸,毫不犹豫地转了身,往里走去。
里面潮湿黑暗,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阳禾走了几步就害怕了,又直接跑出来。
等她出了洞口,已经没了窦桦的身影。
后面她是怎么回去的呢?
哦对了,她记住了来时的路,走了一半遇到了附近村民,被好心人带下山,联系了阳飞才被接回了家。
她的父母又大吵了一次,两个人冷着脸,互相瞪着,自然也不会有一个人愿意安慰一下刚刚受到伤害的阳禾。
之后这种事还发生了几次。
她被丢在商场厕所里,被丢在大街上,被丢在公交车上。
所以也许是被抛弃惯了,阳禾早就对这种事没了感觉,反而司文欢跟她道歉的时候,阳禾有点愣怔。
没关系的。
是真的没关系,她不在乎这个。
不知是不是认床,来天津的第一个晚上,阳禾整夜都没睡着。
窦家的床又大又软,房间温度适宜,被子轻的像是羽毛。明明一切都比在重庆舒服多了,阳禾却怎么也睡不着。
而且不仅仅是认床,天津的空气比重庆干燥的多,半夜时阳禾感觉自己嗓子干痒,她刚准备起身去楼下倒杯水喝,门就被人悄悄推开。
推门的人动作幅度不大,在寂静的夜里还是发出了声响房,听到动静,阳连忙把眼睛闭紧紧的,开始装睡。
司文欢带着一股清香走过来,顺手给阳禾掖了掖被角。
阳禾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脸,她身形很小,巨大的床只占了一小部分。
闭着眼睛的阳禾对周边事物敏感起来,她察觉到司文欢坐到她床上,床垫因此凹陷下去了一点,接着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脸。
尽管上了岁数,司文欢的手却一点都不粗糙,她掌心温热,贴着阳禾的脸,有些滑嫩。
过了一分钟,司文欢把手拿开,阳禾听见了小声抽泣声。
与此同时,门再次被推开,窦青山走进来。
“你在这干嘛?”窦青山压低声音,“怎么哭了?”
“老窦。”司文欢用丝巾擦擦眼角的泪,“你看阳阳,样子多像桦桦。”
窦青山叹了口气,“你是不是想桦桦了?”
司文欢没说话,但阳禾感觉到她好像哭得更厉害了一些。
昨天见到这两位老人之后,阳禾陪着她们又去窦桦墓前看了一眼。
当时站在那里,两位老人只是手挽手互相搀扶,盯着墓碑上照片看了一会,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今天吃饭时,他们跟那群人都是在笑的,没有流露过半点伤心的意思。
谁能想到如今尘埃落定,这两个人竟然对着她的脸痛哭起来。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啊...”司文欢痛到极致,把头埋在窦青山肚子那里,“我那么聪明的桦桦啊,你怎么这么狠心,连最后一面都不见妈妈...呜呜呜...”
阳禾睁开一条缝,看到窦青山像山一样站在那里,用手拍着司文欢后背,眼泪无声的在脸上流淌。
阳禾鼻子一酸,突然想起刚才刘江锋问的那句“你家大人是谁”。
——唰。
泪从眼角溢出。
她家大人死了。
-
过了两天,司文欢她们带着阳禾去看学校。
本来司文欢她们联系的是当地一所重点初中,后来办手续时候才知道自己外孙女目前高二在读,并且成绩优异,读了两年初中就参加中考,并且是以全市第一的身份考入了高中,当时还上了新闻,被称为“天才少女”。
听到这个消息,司文欢稍微震惊了一下,扭头问阳禾是愿意继续读高中,还是重新从初中读。
窦家聪明人不少,窦青山只复习了半年考入某一流大学,后来想要为国效力退学去参军,在部队时候几个月时间就考入了军校,退伍专业以后又下海做生意,白手起家成就了一番事业。
窦桦和她弟弟也是,从小被称为“神童”,一直当别人家孩子长大的。
聪明归聪明,司文欢还是觉得孩子的成长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走比较好,跳级太多,身边会连个同龄朋友都没有。
“我想读高中。”阳禾坚持自己想法。
“为什么?”司文欢不解。
“我想快点长大。”
在所有人认知里,似乎上了大学就算成年了。阳禾想快点上大学,想快点出来工作,毕竟没钱的小孩是没有自由和话语权的。
司文欢没有继续劝她,转眼联系了窦阳阳所在的高中,连钱也没花,那边教学主任看了阳禾之前成绩,直接拍板让她转过来。
去那天正好碰上学校的秋季运动会,操场就在办公室的后面,坐在沙发上,学生们的欢呼声听得清清楚楚。
教学主任从柜子里拿出来一套理科试卷摊在阳禾面前,“虽然阳禾以前成绩足够上我们学校了,但是按照惯例,还是要做一套卷子,不需要做语文英语,就一门数学和理综,主要是看看她对知识点的掌握情况。”
司文欢点头,用手摸了摸阳禾头发,“做套试卷,没问题吧,阳阳?”
阳禾嗯了一声,拿起笔,开始写他的试卷。
也许是怕打扰阳禾写卷子,教导主任把司文欢请到了另一间办公室里继续详谈。
于是办公室里只剩下了阳禾一个人。
两张试卷不难,对于阳禾来说只是一些基础题,她全部写完抬起头,看了一眼时间也不过四十分钟而已。
窗外声音沉寂了几秒,倏然发出巨大尖叫声,像是电视剧里有什么明星出场了一样,阳禾好奇地站起来走到窗户那里看了一眼。
这间办公室正对的是篮球场,此时应该是篮球比赛。
阳禾一眼就看到了那天晚上送自己回来的少年。
或者说也很难看不到,他天生就会发光一样,站在人群就是焦点。
他穿着一件红色篮球服,阳禾这才发现,他的胳膊比脸更白,几乎是在太阳底下能反光的白,胳膊上的肌肉肌理分明、瘦劲有块,下身穿着同颜色短裤,脚踝的大筋突着,甚至能看到它的跳动。
少年运着球在人群里穿梭,一个个越过那些人,然后弹跳、投篮。
现场一阵欢呼,少年拿着球把手放在唇中心,对着满操场的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然而他这个手势一出来,那些小女生没有任何收敛的意思,反而叫得更大声了。
所有人都在齐刷刷喊他的名字。
“原野!原野!原野!”
阳禾静静观看着,突然原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抬头往她这边望了一眼。
四目相对。
阳禾被人发现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原野稍怔,然后抬起手像是打招呼一样对她挥了挥。
几秒后,原野又面向别处,跟在场所有人都挥手示意。
等他假模假样跟这些人又耍了一波帅,再回头往办公室那边看。
窗户已经被关上了。
“这么快?”教导主任收到试卷以后,惊讶的差点合不上嘴,他回头看了一眼时间。
距离他给人试卷不过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时间,眼前这个不到十六岁小姑娘就做完了数学和理综试卷。
震惊之余,教导主任又仔细看了一眼阳禾写的试卷。
这套试卷是他出的题,一般有转学生过来都是做这套,卷子也是他批改,所以答案已经熟记于心,这么细细浏览下来,错误几乎没有,就是——
“阳禾,你这大题怎么不写步骤?”教导主任指着数学试卷后面大题问她。
大题那里,都空白着,只有一个最后得到答案的数字。
“不需要步骤。”
“什么?”
“口算出来的。”
阳禾说的简洁明了,这些题她都是读完题干心里一算答案就出来了,不要像普通学生在写步骤演算一遍。
教导主任被噎得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多年他见过的各类学生不再少数,有聪明的,也有天资不高的。
他叹了一口气,“那你也要写步骤,否则高考是没有分的。”
阳禾想了想,点点头。
手续办完,教导主任又带着阳禾她们在学校好好转了转,美名其曰让她提前适应环境。
学校一进门那里有两面荣誉墙,一面是历年来有成就的校友,还有一面是在读学生。
这面墙只有你在学校大考获得年级前五十才能上。
阳禾听着他的喋喋不休,在高二那栏突然停下来。
正着数第三个,照片是一张意气风发的脸,照片下面有一行小字。
高二(3)班 原野
阳禾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两个字。
“对了,阳禾是在三班。”司文欢问到阳禾去哪个班,教学主任笑吟吟回答道,“高二三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