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金凤楼后,袁园已在大厅中坐了有一会儿,姑娘们坐在她身旁,面色似有愧意。
一位姑娘默默递上了在秋娘房中找到的几封信纸,是写给相好的小生,可又未曾寄出去,全压在柜子底。
据信中所写,秋娘来楼中有三年,照着袁园的吩咐照看几位新来的姑娘。几位姑娘中,只有白竹怯生生的,不爱与人打交道,有一副好嗓子,平白无事,独自一人钻研曲子。
有的客人偏爱白竹的嗓子,时不时点她唱上几曲。
秋娘见过京中形形色色的客人,一眼就能知道个大概。对于白竹这位勤奋上进的姑娘,秋娘打从心底怜惜,见着了,不管是关于客人、曲子,还是在楼中的人情世故,都会提醒几句。
白竹心生感激,也会拿出部分自己辛苦得来的,赠予秋娘,也愿意与秋娘说自己家中状况。
另外几位姑娘也总与秋娘说起白竹。有这么多人愿意帮扶白竹,秋娘甚感欣慰,提了一嘴白竹双腿残疾的母亲,叮嘱了几人几句。
后来,白竹学着跳舞、抚琴、拨弄琵琶,只是性子却越发沉郁起来,不论见着谁,都避着走,这让秋娘不明所以,几次欲搭话都被拒了。那位小生常来寻秋娘,念叨着要为她赎身,她也顾念对方银两不够,一心扑在接待客人上,对白竹的关注少了许多。
某日路过白竹房门口时,屋内传来若有若无的嘲笑、呜咽、求饶声,秋娘还想细看,却被路过的另一位姑娘笑着拉走,说白竹为了给母亲治病赚钱,想要接待京中口味极重的客人,姑娘们这是提前为白竹做准备呢。
秋娘甚是后悔不曾多想一些,轻信了这番说辞,人已去,悔之晚矣。
“这哪是后悔,分明是为自己开脱。”阿迷看完后,颇为吃惊,“她根本一点儿也不在意白竹姑娘嘛。”
“可秋娘,罪不至死呀!”一位姑娘捏着帕子,惴惴道。
话被开了个口子,其余的姑娘对白竹印象突然间多了起来。
有的说,某次见白竹从台子上下来,地上留了几滴血印子,事后清扫台子的老妇还骂了句“晦气”;有的说,曾与白竹交好的那几位姑娘,似乎刻意捧高白竹,让大家对白竹心生不满;有的说,无意间瞧见白竹在无人的角落偷偷流泪。
越来越多的姑娘说出了自己的所见所闻。
一位姑娘提议道:“要不,我们一起给白竹道个歉吧。”
另一位姑娘应声附和:“她不是还有位母亲?咱们姐妹各自出些银两,一起供养她的母亲,也是善事一桩。”
这个提议得到了多数姑娘们的认可,都等着袁圆做决定。袁园深吸一口气道:“李小姐,能否让白竹在姑娘们面前露个面。”
“没用的。她不愿见我,她的母亲也已亡故。”李攸宁理解白竹心中的恨,兴许白竹母亲的死,也与那几名死去的女子有关。方才在其故居,听白竹提到“主人”一词,甚至可能被控制了。
袁圆直呼“造孽”,如此下去,她的金凤楼算是毁了。
白竹避着不见她,或许背后之人的指使,在等待一个契机,而她在,会将这个契机毁于一旦。
思绪百转千回,阿迷与林易不知何时不见了。
虽然仍是青天白日,楼内却阴沉沉一片,无形冷流触及姑娘们娇柔的肌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道影子穿过众人身体,桀桀笑着,附在其中一位姑娘身上,阴森森道:“你们想要我原谅你们?”
姑娘们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浑身发软,连坐都坐不稳,滑落到地上,哆哆嗦嗦道:“都是...都是...我们的错!都是我们的错!”
袁圆心一横,跪下磕了三个头,道:“白竹,你有何要求?与妈妈说,妈妈就算花光身上所有积蓄,都用来祭奠你与你母亲也无妨。可楼里的姑娘,大多无处可去,金凤楼若就这么没了,姑娘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是呀!求求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吧!我们有错,我们...我们...不该...不该那样忽视你的,我们愿用下半辈子,为你们供奉香火。”其余姑娘也跪下,悲戚道。
“白竹”起身,目光在楼里逡巡了一圈,那语气仿佛真的放下了一切,道:“好啊,你们再听奴家唱一曲,奴家便饶了你们。”
被附身的姑娘没有得天独厚的嗓子,又不巧染了风寒才好,喑哑得不行,唱出来的曲调不伦不类。可台下众人一个字也不敢说,生怕惹怒了她,一个不悦改了主意。
曲子整整唱了一个时辰,唱到最后,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都已不成调。曲毕,“白竹”轻快地笑道:“还要感谢大人安葬母亲,奴家心愿已了,烦请大人送奴家往生。”
系统适时出声提醒:“能量波动异常,请宿主小心行事。”
李攸宁:“因为白竹?”
系统:“不是。”
李攸宁紧紧盯着台上的“白竹”,她身上,真的一丝一毫怨气都无,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事情进展的过于顺利了一些。
又听“白竹”道:“大人在犹豫什么?这不是大人的职责吗?奴家把记忆都赠予大人作为交换,大人便能知晓一切了。”
袁圆以及一众姑娘们这些日子,早被白竹闹得心力憔悴,一听人家说得认真,皆劝李攸宁勿再犹豫。
这时,阿迷连同林易从门外进来,走至她身后。阿迷微笑着道:“让她离开吧。她在不在,事都已成定局。”
这说话的调调怎么这么像宋清衍?
李攸宁长舒了一口气,配合着铃音,轻声吟唱。台上的女子倒了下去,半空中,白竹的身形在一点点消失,笑意越来越深,张口无声道:“请大人也好好走一遭我的人生。”
没了白竹的束缚,一道黑影转悠了几圈,溜进李攸宁体内。待白竹彻底消失后,一长段记忆也落入她脑中。
命运专挑苦命人,这一句话用在白竹身上,最合适不过了。她自幼丧父,母亲含辛茹苦养育她到五岁。母女两人因家中没有男人,被邻里指指点点。
母亲带着她改嫁,不料继父是一个打女人的混蛋。最严重的一次,继父喝了酒,抡起棍棒就朝母女俩身上招呼。母亲牢牢将她护在身下。
这场暴力持续了不知多久,继父也打得累了,丢下棍棒便呼呼大睡,看也不看一眼遍体鳞伤的母亲。
自那之后,母亲的腿就废了。唯一幸运的一件事是,继父在那晚不声不响的离世了。
白竹用继父留下的银钱为母亲买了一辆简易的轮椅,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在一处没有人烟的郊野寻了一处废宅子,与母亲相依为命几载,靠手工赚些碎银,生活虽,苦了些,可她甘之如饴。
好景不长,本就残疾的母亲,又患了重疾,以那样的收入,根本负担不起母亲的医药费。白竹明码标价,在集市中售卖自己,却遇了黑心人牙子。那人牙子把她卖进金凤楼,倒赚了一笔,连最开始的卖、身钱都未付她。
楼中,同期的几位姑娘对她颇有微词,一开始只是不痛不痒作弄她,到后来变本加厉。她为了母亲忍了下来,把在楼中赚到的银两都拿去给母亲请郎中,骗母亲说,自己在大户人家当侍女。
她以为秋娘是楼中唯一待她好的人,不想,对方转头便将自己的家事告诉了其他人。那些人找了把她带到母亲面前,当着母亲的面折辱她。母亲受不住,活活被气死。
即便如此,那些人仍不罢休,什么穿着满是碎渣的鞋跳舞、趁她睡时放蜈蚣、蛇蝎都是常事,也常让她去接癖好独特的客人,每次接待完,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
她曾问:“为何如此待我?”
那些人娇笑着答道:“只能怪你运气不好,有客人花了大价钱,专程让我们折磨你。”
楼中的人个个视若无睹。
终于,白竹撑不到为母亲复仇的那一日,找了一颗老树,用布条在树干上饶了几圈,打算一了百了。
一道人骑着驴路过救下她,得知了她的遭遇,递给了她一个玉瓶,只告诉她:“你若想报复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决心赴死前,揭开瓶口这道符纸,喝了里面的东西。届时,我再来找你,你要奉我为主。”
白竹麻木着回到楼里,那些人停歇了几日,可她知晓,又怎么会放过她呢?
几日后,一名肥头大耳的客人被人带着来了她房中,上来就扇了她两巴掌,笑得猥琐道:“听她们说,你就好这口,与爷真是相配。”
昏死过去之前,她艰难地掏出袖中玉瓶,揭开符纸,对着嘴一饮而尽。她不知道里边的到底是什么,只觉有一股寒气闯入体内,身体上的痛感消失得无影无踪,余下无尽恨意。
生前记忆戛然而止,不知不觉中,李攸宁已回了府,自问自答道:“明知发生了什么,选择冷眼旁观,算不算一种罪孽呢?”
“任何因,都会结相应的果。宁姑娘不用太过在意。”阿迷一本正经道。
“宋清衍?你...”这是什么情况。
“我留了一抹神识在阿迷身上。方才出了些状况,阿迷无法应对。”
李攸宁还想说什么,体内的黑影一溜烟儿窜了出来,瞧见“阿迷”不善的眼神,又溜回了体内上下翻搅。
“出来!给我回那具身体去!”
“回不去,有人挡着。之前那女人也不知施了什么邪术,硬把我封在她魂体中,不过她道行不行,让我逃出去了一半。还是你这里待着舒心,我不动,你帮我挖尸体去。”
李攸宁抬头望天,又到了晚上,又要做这般刺激的事,目光定格在林易身上。两相对视,林易瞬间明白了她要做什么,原本扁平的嘴角向下折了两度。
“宁姑娘。”“阿迷”的声音响起,“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她回过神,想了想,道:“你会挖土吗?我是说,有没有什么术法能把土挖开?”
林易闻言期待地看着他,哪想他答:“没有。”
“行了,那没事了。要不你先回去,我还有点事。”说完,李攸宁径直往柳怀玉的院子里走去。想着这人站在一边看他们挖尸体,多少都有些诡异。
景鸣与柳夫人仍在房中。而柳怀玉感应到潜伏在李攸宁体内的残魂,身子剧烈地抖动了几下。
景鸣差点抑制不住,暴躁道:“李攸宁你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她朝柳夫人笑了笑,顺走了安笙、安思二人。
林易与二人眼神一交流,脸上都有些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