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天晚上他发现晓光对皮影戏有着浓厚的兴趣,于是和杨红叶一起去买了一些碎的羊皮和牛皮,找到会表演皮影戏的老乡,学做出了几套皮影,顺便又学了几个戏。
随后俩人就支起白布在逼仄的窑洞里演练,不到一周时间,他们就在农校的院子里开始表演起了皮影戏《杨家将》。
看着白布上映出的小人影,晓光两只眼睛动也不动地盯着皮影,微微张着嘴巴,一张小脸认真而喜悦。
看完戏,晓光居然主动跑去向高飞和杨红叶问这问那,晚上更是要捏着他最喜欢的那个皮影小人才肯睡觉。
自此,晓光的心结被打开了,高飞最后的一丝担忧也跟着烟消云散。
***
腊月廿八,夏小姐传出消息来,说她会在石府公馆过年,而且已经物色到一位姓郑的副官听命于她。
又说那郑副官三十多岁,既聪明又随和,很得石有五信任。
这初步的成功,让一直焦急等待的众人都感到欣慰。
此后,从夏小姐每日传出的信里,他们了解到,年夜饭之后,夏小姐跟石有五说要回北平亲戚家里过年,然后便回到北平等候消息。
可等了三天,不见任何动静,夏小姐不得不再去通州为郑副官打气加油。
然而夏小姐一离开,那位郑副官似乎又没了主心骨,不能往前进一步。
就这样往返了几次,那郑副官却总是徘徊瞻顾,犹豫不定。
接下来很多天,不再有消息传来。高亚麒后来才辗转获悉:也许是夏小姐逼得太紧,这个意志不坚定的家伙竟罔顾大义,出首向石有五告了密。
紧接着夏小姐就被抓起来,然后移送到驻通州的日本宪兵队,郑副官也不知去了哪里。宪兵队在审问了夏小姐后,又严密关押了三天,最后秘密处决了。
这个结果就如当头给了高亚麒狠狠一棒。虽然未曾见过夏小姐,但毕竟为了共同的目标一起努力过。
高亚麒烦躁了几天,最后下定决心,必要除掉石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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订婚礼后的第二天,杨红叶哪里也没去,只默默在窑洞里给高飞绣一块鸳鸯手绢。
高飞沉默着坐在一旁,晓光也偎依在高飞身边,静静坐着不说话,一会儿看看杨红叶,再抬头看看高飞。
年廿九,杨家的窑洞里没了前两年过年前那样的欢声笑语。
当天下午,杨良书把高飞通过了甄别的消息告诉全家人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轻松的笑容,除了杨红叶。
后天,高飞便要出发去西安。
两年的朝夕相处,平时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已经让杨红叶觉得高飞是她家庭和生命的一份子。却不料高飞接到一个这样的任务,没人知道前路会如何。
想到这些,杨红叶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闷,起身出了窑洞门。听到身后杨妈妈的询问,她没有回头,随口就说:“我去还书。”
杨红叶独自一人走到山坡顶上,慢慢坐下,抬眼前望,这个位置可以看到延安古城的全貌。望着夕阳下的美丽景色,本就乐观积极的她,此时心情渐渐有了改变。
是的,一个共*党员不应该这样颓唐!
然后,她站起身子,扯着嗓子吼起了信天游来:“对面(价)沟里流河水,横山里下来些游击队。一面面的(个)红旗硷畔上插,你把咱们的游击队引回咱家。滚滚的(个)米汤热腾腾的(个)馍,招待咱们的游击队好吃喝……”
唱完,她张开双臂,仰面躺在山坡上,望着冬日里更显湛蓝的天空,自言自语道:“你会回来的。”
黄昏来临,夕阳映照下的陕北高原呈现出一片绮丽的金黄。
***
入夜,杨家窑洞里。
杨红叶笑盈盈地对高飞说:“去吧,我和晓光等你——”
不等她说完,高飞伸手拥住她:“等我回来。”
这个拥抱,温暖而紧实,有那么一瞬,高飞几乎要改变主意了。
杨红叶深吸了几口气,轻轻挣开高飞的双臂,抬起泛了水光的眼睛,看向高飞,随后闪了闪眼睛,转头对着门口喊:“晓光。”
正在隔壁蹲着好奇看杨妈妈做戏服的晓光,听见声音,“嗖”地窜进屋。
杨红叶拉着高飞对晓光说:“看着啊,叔叔阿姨给你表演节目,这可是专场演出。”
晓光一听,赶紧乖乖坐到凳子上,两只小手放在并齐的膝盖上,目不转睛看着他们。
“表演什么?”高飞疑惑地问。
“《夫妻识字》。”
高飞面带难色:“这……”
“就别这啊那啊的了,来吧。”杨红叶催促完便扯开嗓子唱起来。
高飞迟疑了一下,也跟着应和。一个柔美,一个阳刚,倒也合拍。
唱着唱着,杨红叶起了兴致,开始手舞足蹈起来。高飞只好也跟着笨拙地跳扭,把晓光逗得哈哈大笑。
一时,大家都忘了离别的愁。
***
今年腊月没有三十。
年廿九一大早,就有些人家开始贴春联、包饺子,杨家小院里也是一派忙碌。
吃过午饭,高飞回到房间,脱下八路军军服,仔细叠整齐了放在床上,又用双手抚平上面的折皱。想着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穿上这套军服,他不禁有些黯然。
对于高飞来说,短短的两年生活,却比他之前的二十多年印象更深刻。在他心底,延安的火热生活让他无比眷恋。这里虽然物质匮乏、条件艰苦,但空气里却总是弥漫着一股激情。这是高飞在其他地方没有见过的。
高飞正想着,见杨红叶进来拿起他换下的衣服,要去延河边上洗,便带着晓光跟着出了门。
其实,从高飞接下任务的那一刻起,两个人相处的时间就进入倒计时阶段,他们彼此都非常珍惜。晓光也比平时格外依恋高飞。
***
大年初一,依旧是晴天,只是风沙有些大。
两年的延安生活,高飞几乎都忘了自己曾经的那个名字——高振麟。
天还没亮,他就怀揣边区政府给的放行路条,在杨红叶和晓光的陪伴下再次来到延河边,和滚滚的河水郑重道别。道完别,又遥望宝塔山良久,只想把它刻印在心头。接着,他伸出双臂,紧紧抱了抱杨红叶和晓光。
然后,高飞,不,高振麟出发了。
那天的西北风刮得很劲、很猛,漫天的风沙被阳光晒得热热的,迷了他的眼睛,但他心里的方向却很明确。忐忑不安和风沙一样笼罩着他,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此时的他并没有答案,唯有顶风往前走。
他脚下迈着坚实的步子,心里想起临行时冯劲松的叮嘱:“遇事冷静,处理果断。”
没错,果断他不缺,冷静还需要磨炼,但他完全相信自己可以圆满完成任务。
他稳稳走在风沙里,背影坚定。
此后,他是西安的高振麟,不再是延安的高飞。
***
黎明之前,高原上一片寂静。人们还都在沉沉睡着。暗色中,一个人影出现在山间的主道上。
没带任何行李,高飞连他心爱的三弦也没带,只揣了两个杨妈妈给做的菜窝头和半壶水,便孑然一身行走在无人的土路上。
周遭的空气,仿佛被冬日夜间的冷冰冻住了一般,只在他走过时,才稍许有流动的迹象。
他掏出怀表,借着天边一丝微亮看了看,表上显示五点过五分。他知道从此刻开始,他就已恢复高振麟的身份了。
他走得疾快,如他一直以来的行事风格,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只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不会回头,也无法回头。
这是一条延安通往西安的路,也是高振麟行走在国共之间的路。
从延安到西安,必须要经过延安县地界和宜川、甘泉地界,前者是共*党陕甘宁边区的辖区,后者则是由国民党控制。
在国共交接的一个关口,高振麟上缴了路条之后,只身徒步进入了国民党统治区。
此时太阳刚刚升起,他抬头看了眼东边的天空,见原本清明的日光正被一大片云缓缓遮盖,洒在大地上朦胧的暖黄正渐渐失去仅有的暖意。
他心里非常清楚,踏入这片区域,也预示着他即将真正由一个共*党人向国民党特工高振麟的身份转换,却已经不是原来的高振麟,而是进入了一个新的角色,开启一段崭新的历程。
至于是什么样的历程,目前还尚无人知。
从国民党统治区边界到西安,仍有三百多里地,而这段路人烟稀少,并不安全。
除了国民党的围剿部队经常来回晃荡,并设下了一个个检查站;还时不时有当地的土匪出没;甚至偶尔也会有装扮成平民的“汉训班”特务显身。因此一般人没什么特殊事情,都不会选择来到这里。即便万不得已走了这条路,也通常都结伴而行,绝不会只身一人。
唯有高振麟是个例外。
外表虽轻松,高振麟的内心却异常警觉,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从头发梢到脚趾尖都万分警惕,每走一步都会调动身上的每一个细胞,生怕露出破绽而不能去到西安完成任务。
高振麟步履沉稳地走在蜿蜒又崎岖的土路上,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皆是一片荒寂,阒无一人。
陌路孤独映衬着他快而稳的步子,走了许久才总算遇到一个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