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京兆府府衙前热闹得有如办了一场佛法胜会。公子闲汉、贵女贫妇,上下九流全凑到了一块……天本就热,蒸得脂香汗臭四溢,味就跟早市里鱼摊肉铺掺了烂菜叶似得,有那些机灵的小贩,挑个担卖起凉浆、鲜果、糕点果子来。
曹芳一个头有仨个大,却不敢将人驱散,实是元祖他老人家定下律令,衙门审案,得公审,万民皆可观。
这不都写着正大光明吗?既正大光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审的若是贵人,怕有失体面?都被审了,焉知能不能再贵下去?
有冤?那不正好,万民都能知晓他的清白。
用元帝他老人家的话:审神,鬼可观;审虎,犬可观;人是比不得鬼,还是比不得狗?贵什么贵?前朝最贵的那个人,被他剁了脑袋,本朝最贵的,就是他。有甚好顾忌的?他老人家从来百无禁忌。
曹芳也想百无禁忌,可他怕外头围观的诸民出乱子,人推人,人挤人的,万一互相踩踏,或有不法之徒借机闹事,这错责最后还不得摊到他头上?再瞧一眼,嗬,连和尚都端着钵夹在人群中,贼秃驴秃驴贼,这又不是什么人命官司,用不着你来提早念往生咒。
徐都头都有些同情自家府君了,道:“小的听闻外头堵坊,私底下暗暗在那博赌:驸马有罪还是无罪。”
曹芳唤过自己长随,吩咐道:“去熟药铺替你郎主抓副透顶散来,三副药煎一碗。”
曹芳的长随怔愣:“郎主几时得了头风?”
“早晚得得头风,先备着。”曹芳瞪眼,别说头风,寿都要短几年,吃死得了。
长随哪肯去,好好的抓什么药,平白无故咒自己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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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明笙到时,他们主仆还在扯皮呢,一个要买药,一个非但不肯买,还要告诉夫人。
曹芳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他还当姬明笙反悔了,要给丈夫撑腰。
姬明笙撩开羃罗一侧,嫣然一笑,道:“府君误会了,听闻这官司打得热闹,我也来凑个趣,幸与苦主被告都有关系,能坐在堂中近观。 ”
曹芳连打几个哈哈,可不就热闹,皇帝的女婿被告,百年难得几回闻,赶明茶肆酒楼都有说书的将这事改头换面编成书在那拍案揽客,还得添上公主坐堂上,亲看丈夫吃官司的文段。
“不知驸马可知晓公主驾临府衙?”曹芳轻问道。
姬明笙道:“大许是不知吧。”她又不曾大张旗鼓,就带了两个侍婢、二三护卫,快马回的城,沐侯府也没耳通目明到这种地步。
曹芳无言以对,瞅瞅姬明笙,暗想:公主,您可不像会给丈夫赠美纳妾的贤良人啊!又怀疑姬明笙的贤名……说不得就是皇家鼓吹出来的,再想想姬景元的作派,自家人有一分好就能吹成七分的德行,还真能干出吹捧女儿的事来。
姬明笙只当没看见曹芳狐疑不解的小眼神,笑道:“曹府君,夫人赠的佳酿色清味冽,与羔羊鹿脯最相合宜,改日我下帖请夫人到别院共饮,府君可要舍夫人半日一日的闲暇。”
曹芳忙道:“一定一定,只是拙荆心直口快,言语若有不当处,还望公主见谅。”
“怎会。”姬明笙道,“旧时宴中见过曹夫人,真是美人如玉啊,何幸可一场共醉,曹府君放心,我与夫人定会情投意合。”
情投意合什么的,大可不必吧,曹芳脸都皱巴了:你丈夫等下就要在公堂上丢人献眼,你倒起心思勾我娘子去醉酒,唉。
姬明笙知会了曹芳改日要拐走他娘子,心情极佳,见他为外头看官司的民众头疼,还借出了自己的护卫供他差使。
得了仨个有力帮手的曹芳,莫名有种卖妻求荣的错乱感,不过,眼下正事要紧,自己这颗苦中带酸的老心暂且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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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明笙说是来看热闹,那真就是看热闹,若非是在公堂上,青黛都能给自家公主点上一杯茶。茜红却是脸色凝重,她实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看官司,还越来越多,巡城使得知消息,都开始分出一队人马守在外圈。
曹芳做事小心,等得外头安置得差不多了,才令差役洞开大门,“唰”两边乌泱泱齐齐探出脑袋往里看……
咦,公堂左侧上首坐着的贵人是哪个?身笼羃罗,轻纱如烟,看不分明面目,不过,能这般泰然高坐,定贵不可言。
人群里几个出身高门的纨绔咬耳低语:“别是毓华公主吧。”总不能是曹家那只胭脂虎?曹芳只是耙耳朵,又不是个失心疯。
另一人点头称是,细细一想,又道:“若是公主,怎不和驸马一道同来?”
那人一愣,抓耳挠腮:“你说得在理。”
却也有人认出茜红的,与身边人道:“真个是公主,那穿胡服腰间别着刀子的,是公主身边的女官。”
他们这些人说着话,不知不觉有些忘形声高,不远处一对商户打扮的夫妻对视一眼,本欲离去却又留了下来。
一众纨绔你一言我一语,彼此心照不宣,既是公主,那驸马估摸着能全身而退,公主和驸马夫妻情深、相敬如宾,李桓林这倒霉玩意又没死,不过挨了顿捶,算得什么事。几人挤眉弄眼,召来小厮,吩咐去赌坊押注。
他们下好注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见泰国老夫人带着李桓林到了衙前。
李桓林休养了一晚,今日是竖着来的,包着头,露出了脸,他本就貌比钟馗,添上盘了整宿的淤紫血青,那真是七分像鬼,八分不像人,瞅半天都找不着眼睛在哪,再看脑袋底下,肩是一高一低的,手是一吊一垂的,腿是一拐一瘸的。
围观诸人看得直皱眉头,这驸马打人,实是打得重了些,胖大个的李桓林都被打得一身烂肉,瘦小柴的岂不是全身骨头都要被打折?
泰国夫人不似昨日一身诰命大服,素衣素髻,只插一支李家传与掌家长媳的一根荆簪,耄耋老人,面色苍白,眼皮红肿,硬是挺直老佝的腰背。诸人心里不禁唏嘘,再想想李家下馄饨落热汤,接二连三死的男丁,就剩李桓林这一根独苗苗,哪里能怪泰国老夫人跟驸马死嗑。
与李家这个苦主同来的还有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头,满脸苦相,发秃得都梳不成髻,半拉脑袋已寸草不生,麻衣麻鞋,不见滑稽,反倒有几分落拓洒脱。
瞧热闹的大多不认识这老头,见他生得稀疏平常,穿得平平无奇,只道是李家养的门客清谈生。识得他的却是大惊,李家如何请得动他来压阵?不好,原先在赌坊压驸马赢,得改注,要押李家赢,一脚踹小厮屁股上,只恨不能直接将人踹到赌坊那去。
曹芳也惊了:合着泰国公府还藏有杀手锏呢?沐驸马自求多福吧。
姬明笙也吃了一惊,离座迎出来,施一礼道:“日炎炎,师祖怎冒着酷暑来此是非之地。”
老头见着她,先笑了一下:“公主有礼了,老夫许久不曾见到公主了。”一指李桓林,“惭愧,这顽劣子是老夫收的小学生,奈何老夫年老托大,不说将他雕琢成材,竟是没有半分开化模样。”
姬明笙更吃惊了,看向李桓林:“桓林好运道,竟得师祖的指点。”
李桓林嘴肿如被蜂蛰,脸上还开着颜料铺,看不见的眼睛一挤,两行泪唰唰下,泣道:“阿姊,驸马可要把我打死了,你可不能偏他啊,那小子不是好人。”
姬明笙个不矮,却堪堪只到李桓林的肩膀,这么一个胖如熊高如树的憨大冲着她呜呜地哭,一时哭笑不得:“谁叫你有名师指点,还不在家读书写字,反在街集走马闲游。 ”
李桓林更委屈了,他读什么书,写什么字,他看字正正方方,字看他圆不溜滴,他不识得字,字也识不得他,抹泪道:“阿姊信我,驸马不是好人。”
围观众人见他们亲密,通通傻了眼。李桓林这小子可真敢,嘴一张冲着公主就喊阿姊,这都什么猴年马月的老黄历了,一竿子得捅到元祖那时去。
元祖是缺什么要什么的人,出身不好,他自作主张给自己换了个祖宗,连姓都从季换成了姬,摇身一变成了黄帝百八十代的后人。没兄弟当左臂右膀,他老人家一口气认了十好几个义兄义弟,都是拜天拜地的死生之交,兄弟一多,就不怎么值钱,砍起兄弟的脑袋那叫一个刀起瓜落,利索非常。
李家的老国公便是元帝的其中一个义兄,不过,他可不是被元帝砍了脑袋,而是起义时护着元帝战死的,身中三十多刀,腰都差点被砍断,咽了气仍将元帝紧紧扣在怀里,元帝是边哭边亲手将他收葬,连骨灰都不肯还给李妻,元帝晚年,还不忘吩咐要将李氏夫妇移墓一同陪葬帝陵。
那时李家确实无比荣宠,可这都多久的事了,到姬景元这,老辈旧情也就剩点茶沫子,更遑论什么皇亲的,实在算不上。
偏李桓林这憨大傻就叫了,姬明笙居然也应了。
那……那……按这么算的话吗?驸马岂不是打了小舅子?
好事之徒越想越兴奋,兴奋得都快抖起来了,本以为公主是驸马这一边,谁知,竟是说不定。
还有那老头,莫瑜,可是当过帝师的。
无论怎么算,李家的赢面就如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还是得加注啊。
节奏会很慢吗?好像这是我毛病了,还以为这本快了很多(捂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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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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