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燃尽,残光中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葛御齐一步一顿地向九品堂正门走去,每走一步,伤口处的血便溢出几分,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身体不受控制,连呼吸也变得费力。
半炷香的时间到了。
葛御齐看向半跪于地的三卢,他们虽已断气,可尸体仍然屹立不倒,三人肩靠着肩,却有一个空缺,仿佛是给他留的位置。
的确如此,他们在等他,也从始至终追随着他。
三卢的父亲早亡,母亲一个人把三个男孩拉扯大,四人一直挤在一个茅屋里,过着极其贫寒的日子。三卢打小生得壮,又能吃,因此比一般孩童长得快些,力气也大,到了四五岁的年纪,卢母就让他们帮人砍柴来换馒头吃。
春去秋来,茅屋越来越破旧,卢母也越来越老,砍柴的人病死了,附近的村民也打算搬走,去城里头住。
早已满面风霜的卢母看向他们,枯黄皲裂的手慢慢地伸出,落到老大顺文的头上,她把手里剩下的一小块馒头给了晓飞,轻声道:“娘怀你们的时候啊,你们的爹还在,我跟他就住在大宅里头,还有一个小丫鬟伺候我呢。”
三卢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她。那天夜里,能说会道的卢母格外沉默寡言,趁三卢睡后,背上了早就包好的包袱,临走前回望了他们一眼,还是留下了两枚铜板。在呕哑的破门被合上的一刻,缩在草席上的三卢睁开了眼,静静地看着那扇被寒风不断捶打的木门。
翌日,后日,大后日,此后数日,卢母仍旧没有回来。
春寒料峭,夕阳似火,如此灼烧着他们。
忽然,卢晓飞开口道:“哥,娘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卢进文回答:“也许吧。”
他又问:“娘是不是恨我们?”
谁都没有说话,但他们知道娘恨他们,索性窝在一起等死。
卢顺文问道:“如果有下辈子,你们想做什么?”
卢晓飞伸手揽住哥哥们的肩膀,笑道:“我要一顿吃十个大馒头!”
卢顺文答:“我要当木匠,给咱的屋子做一个好门。”
卢顺文哈哈一笑,“那我要买一把好刀来保护你们,再买一把好剑来保护娘。”
他们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又一日的清晨,不堪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来者是一位扛着包袱的少年,正是葛御齐,他不可一世道:“喂,秦川怎么走?”
见三人摇头,他就自顾自地走了进来,环视一圈,瞧见了那两个铜板,还有一小块已经发霉的馒头,正被布条虚虚地盖着,风一吹,就滚落到了地上。
“我在此借宿一晚,”他捞起那两个铜板,“作为回报,我带你们走,只要你们认我做大哥,一辈子吃喝不愁。”
……
往事罄尽,此后再无故人。
葛御齐终于走到三卢的尸体前,彻底卸力,双膝深扎地面,双臂张开,揽住了三人。他们肩靠着肩,任由连起的业火将他们燃烧殆尽,直至身崩魂散。
苏尧红和苏尧均站在远处,看着他们的尸体烟消云散,不自禁地湿了眼角。九品堂八怪,如今就剩下他们姐弟二人了。
何等凄惨。
九品堂如今惨败不堪,不过半日,便已物是人非。一切都沉寂下来,只剩还未退散的烟雾。业火渐熄,不再啃噬他们的骨肉,如此看来,常无悲应是断了气。
铜门被人推开,两人回头望去,见叶无双站于门前。
叶无双看着眼前之景,不禁愣住片刻,她料到几人会不敌常无悲,特来帮忙,不曾想到他们已同归于尽。她将门彻底推开,退到一旁,冲门内幸存的百姓指道:“各位,正是他们舍命救下了你们。”
百姓齐齐跪倒在地,以谢救命之恩。
叶无双踏出门去,来到苏家姐弟面前,沉默片刻,还是开口道:“祸患已除,仙门三千弟子快要醒来,你带着百姓先行离开,去附近寺庙里暂避一段时日。仙门百家若不肯善罢甘休,我便在此拖住他们,你们若看到烟信,便是安全,再回九品堂便可。”
苏尧红不放心道:“叶姑娘,你如何能抵挡得住仙门百家?”
叶无双没心没肺地说道:“实不相瞒,如今的仙门门主正是我师兄,念及同门情谊,他总会对我网开一面,更何况……”
话未说完,一柄长剑擦面而过,险些刺破叶无双的喉咙!三人登时警惕起来,不约而同地向后退去,叶无双回头,见那斜插入地的长剑,凝眉暗道:“山河?……师兄的剑。”
丹霞踏风而来,落于三千弟子前,睨了倒于深坑中的常无悲一眼,嗤笑一声,装模作样道:“我随先门主之遗令,特来诛灭妖人叶闯。诸位若能其下落告知于我,助我杀之,可免一死。”
叶无双额间血管暴起,冷嘲热讽道:“即便我师兄飞升,门主之位也落不到你的头上。师尊仙逝前只认江宗华、叶川二人,何时轮到你在此狗吠!”
丹霞神色一狞,“晁桀死后,仙门确实为此二人破例,空过两年的缺,不过一个靠忘情丹来修无情道的废人,一个弃大道与妖勾结的叛徒,有什么资格来做这门主?还有那个江破云,走了他们两个的老路!先是弃道,后又与妖人私通,更是一摊烂泥!”
“你也自不必说,为了一己之私盗取心法集,背叛了养育你十几年的师门,你也同他们一样,是一丘之貉、狐群狗党!”
说到这,他神色一变,勾指将山河召回,“所幸,我是最后的赢家。”
“上乘天道,法随昆虚,叶川已死,妖患待除!”
溯梦归心已开,丹霞立刻用心法催动三千弟子一同清醒,众人连同先前被打晕的常悦一起开阵,向叶无双等人杀去。
叶无双暗骂一声,将苏尧红姐弟护在身后,她令十二金仙抵挡住对方的攻势,另一手快速结印,“竟忘了你个死秃驴也会无相了,真是烦人。幸好小仙君带着小毛孩走了,不然……”
丹霞一瞬闪至她面前,一挥拂尘,落井下石地狞笑一声,“她走不掉的,因为要除掉她的人,正是江破云。”
“什……”话未说完,叶无双三人被拍飞数米,重重砸落在地。力竭的三人受此一击,皆是口喷鲜血,倒地不起。
“他与我合力做局,他杀叶闯,我做门主,共利共赢。”
丹霞一派胜券在握的模样,彻底惹恼了叶无双,她双拳紧握,大吼道:“我兄长呢,我师兄呢?!他们怎么会让你坐收渔翁之利,他们怎么会……不对,”她松开拳头,瞪大双眼盯着丹霞,眼神空洞,恐惧慢慢爬过她的脊梁,钻进她的心窝,“他们死了,是你杀的?”
江破云让叶闯妖力失控,引来异象,让世人皆知妖人存世,江宗华和叶川瞒无可瞒,只得让江宗华以仙君之责将其诛杀,自此无情道修成,仙君飞升,丹霞坐收渔翁之利。
而妖人过强,但江破云一人无法彻底诛灭,于是他将门主之位让与丹霞,借仙门之手以绝后患。
如此一来,丹霞名正言顺地成了门主,江破云也因诛杀妖人有功,为自己正名。
好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可是……
江破云为何要杀掉叶闯,以他的头脑,又何必与丹霞这种两面三刀的玩意联手,叶川既知江破云不怀好意,怎会安心赴死,江宗华又为何会下诛灭叶闯的遗令,难道是有人从中作梗?
不对,不对。
“山河!你告诉我师兄是怎么死的,你告诉我!”
山河嗡鸣,险些要脱离丹霞的掌控,丹霞恐将事情败露,立刻下令,让仙门子弟将叶无双就地正法。程以璟和常悦率先冲去,将十二金仙绞个粉碎,与叶无双交缠数个回合后,很快占了上风。
丹霞借叶无双无瑕顾及之时,一剑刺入她的胸膛。
叶无双失力,捂住血洞,无视程以璟二人,向丹霞走去。她站定于丹霞面前,一手默默结印,一字一顿道:“是你杀的,是你。”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丹霞才能听见,而弟子们相隔甚远,根本不会听到他们在谈论什么,丹霞勾唇一笑,轻蔑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没错,江宗华临飞升时,我杀了他。他求来的忘情丹里被我下了情蛊,我精打细算,才让他死于那时那刻。”
“江宗华曾去过天外天瑶池,以一条左臂求了什么东西,你猜我是如何知道的?莲藕臂不坏不朽,烧掉它可废了我不少的功夫。”
他又道:“我躲在暗处,看他们自相残杀,再想到晁桀在时他们的嚣张跋扈,不由得拍手称快。我大可以将濒死的叶川一击毙命,可我不想这么做,我要让江宗华亲手杀死他这个宝贝师弟。说来也怪,叶川一直到死都以为江宗华恨他、厌恶他,你这个做师妹的,怎么就不好好地开导一下他们呢?”
“还是说,你觉得他们活得终会比你长久,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呢?叶无双啊叶无双,我的小师侄,你为解无相心法之咒而盗取心法集时,有没有片刻的后悔?无相修至九阶必死,而心法玄妙,修行无法自控,世间仅有两法可破无相之咒,其中一个,便是修到十阶。”
“无瑕真元可助修至十阶,而实在难得,上一个拥有无瑕真元的人还是你师兄的生母江碧溪,纵使她天资聪颖,也未得善终,被唐厉云生取真元后力竭而死。你说说我这个师兄,好不容易才取到无瑕真元,最终还是被晁桀杀死,成了孤魂野鬼。”
丹霞从容一笑,“无双,多年未见,师叔还不曾问你,你的无相何日能突破十阶?”
叶无双在听到“唐厉云”三字时神色更沉,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丹霞,两人的脚下升起一道道金色法阵,于阵眼中,叶无双两指捏起,轻蔑道:“九阶无相——扼梦,起。”
丹霞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喉头紧缩,无法呼吸,他七窍流血,抽搐着向后退去。程以璟和常悦见丹霞受伤,一个冲向叶无双,另一个护住丹霞。而阵法仍在运作,丹霞两眼翻白,扶着程以璟才免于倒地。
常悦的阵法就要落到叶无双的身上,而叶无双了无惧色,甚至也不躲半分,只高高在上地睥睨着丹霞,“丹霞,你也修心法,自然知道无相高阶克低阶,为解扼梦,你就努力修到九阶吧。”
她勾起嘴角,轻巧地说:“依你的资质,必然修不到我的高度,你便在扼梦之术中苟且偷生吧,只要你一闭眼,就会有无数的阴魂厉鬼来索你的命。”
不远处的苏尧红见叶无双陷入险境,不顾其他,咬牙从地上爬起,她知道自己的力量无法抵挡住常悦,于是趁其不备,用红绸扫向常悦的眼睛,让她一瞬失了方向。
叶无双趁势一闪,带着苏尧红退去一旁,可就在接住她的一瞬间,叶无双看到一团业火向自己袭来,势必要将二人吞没!
千钧一发之刻,苏尧均冲至二人身前,用后背接下了这一击,他立刻将二人推开,反身给了回光返照的常无悲一击。苏尧红急忙追向苏尧均,刚想用红绸缠住常无悲,手腕却被凌空砍断!
常悦双目血红,唤起一只黑羽火凤,向苏尧红冲去。叶无双即刻结印,对她下了第二道溯梦归心,就在常悦倒地的一刻,叶无双被程以璟和苏醒的丹霞所伤,随后三千弟子合力将她困住,令她无暇保护苏尧红姐弟。
闯子下章正式登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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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玉石俱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