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玩笑话,他却当了真。
江宁看着她的眼底,睫羽低垂,在静默之中渐渐垂下头去。
耳畔响起他的声音。
“若我给你,你想要吗?”
她没有开口说话,却悄悄地勾住他的手指。
——想啊,当然想了。
“可你愿给吗?”
少女炽热的眼眸灼伤了他的克己复礼。无情道偏偏放纵了他这一瞬。
梨花千雪,不比唇间一点朱砂。
江宁慢慢地凑近她的双唇,却迟迟不敢落下一吻,唯恐惊扰她的呼吸。
不可。
他不该如此。
手掌脱离她的手指,远远地背在身后,他后撤一步,与她拉开一个不那么暧昧的距离。
像一头受惊的鹿,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她,总觉得做错了事。
“为什么要离我那么远?”
“我越界了。”
“那我希望你越界。”她一把拉过江宁,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即便是大踏步走进我心里来,也没关系。”
太近了。
一切心声都被无限放大。
——我心悦你,我心悦你,我心悦你
震耳欲聋。
早已分不清谁是谁非。
卿卿,卿卿。
每念一声,委屈便多一些。
——为什么我没有早点遇见你?
他哑声问:“永远陪着我,好不好?”
一滴清泪划落,她的脸颊平白多出一道泪痕。叶闯抬头,静静地等待他隐去泪水。
孤鹤高松也会孤独吗?
会的。
比凡人孤独百倍。
“好啊,我陪着你,永远陪着你。一辈子过完,再到下下辈子。”
可她失约了。
**********
凋花先雪,已是一半春休。
帝休树下站着一位仙君,他背手而立,抬头望向帝休树。
他已许久不见卿卿的身影。
那个身影被春风所消磨,清癯易折。
内疚感如同蚂蚁一样爬满了全身,叶闯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被她爹派来的李曳星捉去了,根本没来得及跟他解释。
降霄殿内分明看得到帝休树,他却非要亲自跑到那树下去。
“傻。知道自己被放鸽子了,还站在那里干等着,饭都不知道吃。”
江宁依旧在那时那地,不厌其烦地赴一场一人的约。
果不其然,他又一次失意而归。
空尘岑寂,时间在寂寥中流逝得格外缓慢。从清晨到暮色,他的影子走了许久,好似千年。
暮色浓郁,唯独寒月不落。
他独坐殿中,不知为何事而落寞。
喟然长叹,他召出一个宝匣,双眸溢出一道黯淡的凝光,指尖轻抚过匣面,半晌才舍得打开匣子。
那宝匣镶金嵌玉,只有半掌大小,静静地躺在他掌心。
叶闯偏头去看,见匣内只有一根头发和一只草兔子。
霜凝寒,雾锁梦,情丝难断。
犹如她无心一笑,却不知惊起一滩鸥鹭。
“以其物追其踪,源镜开——”
源镜之中,十七岁的叶闯正俯在地上,身上站着一个精壮的大汉,正是九品堂八怪之首葛御齐。
她身体绷得笔直,两腿并起,双手支起了全身的力量,卯足了劲把自己撑起。
源镜之后的叶闯看着这幕,不禁捏了捏胳膊,被葛叔支配的恐惧让她后背发凉。
“好!”一女子鼓掌道,“第一千九百九十九个,再来一个,小堂主就能去吃晌饭了。”
此人正是八怪之一,女贼手苏尧红。
“不行,这个做得不标准,再罚十个。”葛御齐神情严肃,单手掐诀,又给她上了重量。
叶闯双臂打抖,努力地把脸往地上贴去,咬牙道:“葛叔,我没招惹你吧?”
围观者中一人手摇蒲扇,约莫二十来岁,正是苏尧红胞弟苏尧均。
“臭叶闯,你擅自偷跑出九品堂,让堂主给我们几个好一顿骂。这两千个俯卧撑算是便宜你了!”
苏尧均御扇往叶闯的胳肢窝挠去,惹得叶闯一笑,脸直接扑进了土里。
“苏二狗,你敢耍阴招!”叶闯抹了把脸,将吃进去的沙土吐出,“这个不算!我已经完成了,对吧葛叔?”
“三心二意,再罚一百个。”
叶闯犹如五雷轰顶,她双拳紧攥,冲向苏尧均,要去报仇雪恨。苏尧均做了个鬼脸,一溜烟往后面跑去。
其余六人闪到一边,准备看戏,苏尧红摇手高喊:“加油啊小堂主,加油加油。”
那嬉闹之声透过源镜,回荡在这空旷的殿中,叶闯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在这苍生之上,神仙殿中,他只身一人。
寂寥、孤独、冷清,周身空无一人。
镜中那个少女明眸善睐,锋芒毕露,她与旁人嬉笑打闹着,连衣摆都沾着少年气。灯火通明,刺痛这无边的黑,映在他的脸上。
“你把我忘了。”
江宁淡淡地看着她,眼中化开一滴落寞,“你有父亲,有长辈,有家。你把我忘了。”
“卿卿,”他呢喃道,“你把我忘了。”
她终于懂他那一刻的眼神了,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羡慕自己了。
因为江宁不是一把无情的剑。
他太孤独,太寂寞,太渴求人与人之间的温馨了。但他又不肯,或者不会,抑或是不能,被仙门、无情道紧紧束缚,成了一尊死去的石像。
可是明明,那一双桃花眸里盛着满满的人间。
从头到尾,他都为“爱”一字动容。
所以风月有了名字,叫做“风悦”。
怪不得他会不想认她,不想同她讲话。
原来,她早已伤透了他的心。
“我怎么可能把你忘了。”
江宁回眸,怔怔地盯着某处,那是三年之后的、叶闯的眼睛。
“我怎么舍得把你忘了。”
江宁缓缓地走向她,隔着时空,试探地伸出手去。
“阿宁,我不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我从没有忘记你。”
“回去之后,我更加勤奋地习剑,从他人口中不断打探你的消息,了解你的过去,望过一条通向外头的小路无数次,终于,我积攒了三年的运气,才在洛南遇见你。”
“你看,被情一字困住的还有我啊。”
倏然,江宁的脖颈处攀升出道道血符,血丝从他的嘴角滑落,滴在羊脂白玉上,触目惊心。
可他偏偏撑住了身子,要听听她的声音。
“阿宁……”她将手覆在屏障上,企图与他更近几分,“对不起。如果我早知道我在你心里这么重要,我会早早地来找你,也不会对你发脾气。”
“阿宁,不要再想着我了。想我越深,就越痛不是吗?”
似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心痛愈烈。
血符滋滋作响,绞杀着他的经脉。他终是坚持不住,在地上痛苦地哀嚎。
疼至力竭,他蜷起身体,恸哭起来,“可是……明明是你说,要永远陪着我的。”
一滴泪顺着他的鼻尖落下,与血凝在了一起。他的额头抵着玉砖,刻下层层红痕。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留我一个人?我好孤独……我想你来陪陪我,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卿卿……”
全身发麻,心脏被人撕裂,他的哭号在耳边叫嚣着,刺痛了她的灵魂。
说再多对不起也止不住这痛了。
她鼻尖一酸,怔怔地落下一滴泪。她木然地伸出手,那泪滴微凉,圈在她手心里。
原来,无心之人也会落泪。
孤鹤衔悲茹恨,鸣啸而去,唯他一人苦苦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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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一颤,从痛中惊醒。江宁抹去嘴角的残血,咬牙撑起身体,一步一顿地向殿中莲座走去。他双肘撑在座上,无力地跪倒在地。
“风悦。”
风悦立在座旁,轰鸣阵阵,却无法飞至他身前。
他不可置信地再唤了一次。
可无济于事。
他望着自己微颤的双手,胸膛剧烈起伏着,体内真气暴乱,激得他浑身一震,又喷出一口血来。
江宁撑起身体,向剑挪去,双手握住剑柄,猛地一拔,连人带剑一同摔落在地。
他扼住微颤的呼吸,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提剑又是一挥。
然而只甩出一道风声。
同寻常人刺出的剑别无两样。
无为先师出现在殿中,他眉头紧皱,“殿下,你这是……”
江宁单手执剑,落魄地站在月色之下,再回首,眼中已无光。
他颤声问:“无为,我的法力呢?”
“情劫所破。”
“情劫?情劫何处。”
“殿下,她便是你的劫难啊。”
江宁握住剑的手一抖,怒道:“她不是我的劫难!”
那道血符再次出现,来势更凶,血光炽目,道道尖鸣直刺人心。他失力跌落在地,蜷起身子,向一旁的风悦挪去。
“殿下本不适合修无情道,而今动心,才遭无情道反噬。”
他咬牙握住剑,再一次起身,“动心?我封心十余年,怎么可能一朝就破了戒!”
剑未挥出,他再次扑倒在地。
不甘心。
他一次次爬起,摔得却更惨烈。
不甘心,不甘心……
无为很是心疼,拦道:“殿下何苦折煞自己啊。”
江宁不听,忍着剧痛站起,催动着全身的真气,喝道:“风神听令!”
霎时间,大殿震动,殿内攀升出一条巨龙,巨龙化形,顺他一剑直破殿门。
砰——
江宁胸腔一震,撑剑半跪在地,竟是连血也吐不出了。
“殿下!”无为先师快步上前,运掌探过他的经脉,不禁大惊失色,“道法反噬,真元相融,元婴尽散,危矣!昆虚仙君——请速速出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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卦爻大乱,星宿奇变,天降异火,百兽哀嚎,一切都在预示着——仙君陨落。
降霄殿内。
江宁神识混乱,躺于寒玉榻上。众仙娥服侍在他身侧,替他拭去唇边不断涌出的血。
他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命若悬丝,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消散。
昆虚仙君背手而至,他正是江宁之父江宗华。在他身后,分别站着无为先师和叶无双。
“可怜的小朋友,”叶无双摇头叹息,望向江宗华,“师兄,你想如何做?”
“分其真元,以保其命。”
叶无双眉头紧蹙,于心不忍道:“你要生生分离他的真元?只怕是法阵未成,你这宝贝儿子便要疼死在半道了!”
无为先师摇头道:“若想留住小殿下的性命,便只剩下此法了。”
江宗华面如寒霜,只冷言道:“他早在二十年前便该死了。”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无言。
叶闯分明看到,江宁的手微颤了一下。
昆虚仙君令仙娥用捆仙索绑住他的手脚,而后三人各站三处,齐开法阵。
霎时间,灵光四起,有金、红、白三道真气打入江宁的心口处,真气灌体,如刮骨般痛彻心扉。
江宁猛然惊醒,他紧咬下唇,反手抓住捆仙锁,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们。
“对不住了,江小公子,我们这三个大人黔驴技穷,只能让你受点苦了!”
叶无双大喝一声,周身的涌动的真气猛然击入他的眉心,“天地之和,阴阳两分,逆元而生,裂!”
捆仙索骤然收紧,射出道道枷锁,将他全身禁锢。
“啊啊啊啊啊啊啊——”
……痛,好痛。
比死还痛。
“放过我吧……求求你们,放过我……”
法阵仍然在启动,对于江宁来说,那是比锥心刺骨、噬血扒皮疼数十万倍的酷刑。
叶闯紧咬下唇,眼泪如决堤般泻出。一声声的惨叫回荡在这殿中,杀透了她的魂魄。
他很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心如刀割。
叶闯哭嚎着,慢慢跪了下去,她捂住心口,那处仿佛被人鞭笞过,已是千疮百孔。
原来,原来……
害你至深的,是我啊。
“阿宁……”
她的心裂出一道冰痕,冰层之下,是滚滚红尘,是她无师自通、从一而终的心动,是她百转千回、黯然**的留恋,是她日思夜想、魂牵梦绕的温情。
她怎能不为他心疼?
叶闯拼命地捶打着面前的屏障,仿佛要把它杀个粉碎。
江宁,江宁……
我不想让你受苦。
似乎是听到了她的声音,他不再挣扎。他看向眼前的虚无,淡然一笑,“卿卿,卿卿。”
“果然,我一喊你,你便来了。”
她望着被血光吞没的江宁,努力压住喉头的呜咽,“你为什么不讨厌我?我害得你修为散尽,害得你如此痛苦,你为什么还要念着我的名字?”
“你居然……还心念着我。”
江宁眸色凄黯,用尽最后的力气,向虚空中探出手去。那指尖越过时空,于她的脸侧滑落,留下冰凉的雪香一抹。
屏障化为云烟,一缕缕地飘散而去,叶闯终于向他冲去,想要不顾一切地拥住他。
“我来看你了,我是叶闯,我是卿卿。我……”
眼前之景尽数沙化,将他那最后一抹笑意席卷而去。
再回神,她已来到了万仙殿。
一尊四方的仙台自殿中升起,众飞升道者的灵位供于其后,万仙台之上,昆虚仙君背手而立,神情漠然。
“你修为尽散,已沦为废人,不配仙君之名。”
江宁身形消瘦,神色枯槁,脖颈处的纱布已被血点浸透。他跪于台下,遏制住喉中的呜咽,凝声道:“请父君降罪。”
“你可知错?”
江宁挺直上身,冲江宗华反问道:“孩儿何错之有?”
“混账!”江宗华抬掌一挥,掌风急骤,猛然拍到江宁的脸上!
那道掌印自他脸侧泛出,灼烧着他的傲骨。
“父君,我踽踽独行十余年,只换来您一句混账。”
入道十四载,无怨无悔,无悲无喜,无亲无爱,无师无友,只对着那千卷经书日夜苦读,为一招一式而练习千遍,一朝悟道,一剑登仙,曾惊艳了多少仙门道人。
——却落得天下人厌弃的下场。
如今连生父血亲都认为他是一个废物。
至亲至爱之人的冷语,往往是一把杀人最快的刀。
江宁年少时曾对他们有过不少幻想,自出生起从未谋面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子?一位是长公主,一位是仙君,他们在哪,何时能来接他回家?
当时还年轻的平州侯笑着摇摇头,告诉他——你娘因难产而死,她再也无法见你一面了。
至于你爹,他是铁石心肠,自然恨你。
“我到底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不那么恨我?”
江宗华斜睨了他一眼,“当上仙君,早日飞升,你我便再无瓜葛。”
“可我从未想过当这仙君。我只是……想见你一面,爹。”
江宗华闻言震怒,又是一掌打向了江宁!
他支撑不住,重重跌落在地,“为什么?……我成不了仙君,便不是你的儿子了吗?”
江宗华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说道:“你每喊一声父君,我想杀你的意念便越是强烈,你记住,自你出生的那一刻起,我便想把你杀了。”
“没有人欢迎你来到这世上。你也没有资格谈什么血亲之情,因为你生来便是孤儿,只是平州康氏的一个养子而已。”
语罢,他一甩衣袖,身影消失在万仙台上。
他望着空空如也的仙台,望着千万座仙人的灵位,已是心如死灰。
终是孤身一人。
他差一点就能脱离这凡尘俗世了,可惜。
所幸去恨,所幸去怒,所幸去怪这宿命,怨这红尘,更唾弃这颗情丝难断的心。
可到头来,他所憎恶的不过是自己而已。
江宁虚虚地伏在地上,双拳紧攥,闷声呜咽着。他知道,自己似乎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哀鸣如血,灌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蓦然回首,见他一袭白衣,静立于帝休树下。此时,已是春末。
江宁木然抬头,望向那苍郁之间,旧景仍在,只是不再见那红衣一抹。
他垂眸,泫然道:“娘,孩儿如今来见你了。”说罢便架起短刃,向脖颈处一抹。
“不——”
她向前扑去,而揽住他的人,却是康信安。
他哭喊着,把手护在江宁的脖颈处,以求血能流逝得慢些。
“信安,”江宁抬手,似要把他的手扯开,“让哥哥走吧。”
康信安泣不成声,只将染血的手贴得更紧,哀求道:“你不走好不好?哥哥……我们十四年未见了,十四年啊,你竟狠心到……让这重逢变成永别。”
江宁眉目低垂,眼底划过一丝泪光,“十四年了啊……”
他的手无力地滑落至腹前,自嘲一笑,轻声叹道,“信安,我修道十四年,毁于一朝。”
“可你才二十岁,”康信安看向他,眼中噙满了泪水,“你才二十岁而已。未来,未来还很长,你可以……”
江宁摇头,笑着咳出一口血,“我才二十岁,就已经没有未来了。”
“信安……”他的气息变得微弱,双眸渐黯,“我活了二十年才明白,无人爱我。”
那只手垂落在地,重重地砍在她的心上。
“哥、哥哥?”康信安浑身颤抖,探过他的心脉,手中的残血滴落到他的白衣之上,如血花绽开。
江宁死了。
那位不可一世的仙君,就这样身殒于残春败景之中,落得一襟悲离。
傲竹之身,折于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