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乌鸦嘴。
沙尘暴。
沙尘暴给了她力量,李爷爷看天色不对,给大孙子打电话,大孙子说今天没在少年宫看见鱼鱼,他就知道坏了。
紧赶慢赶,在沙尘暴铺天盖地来到大白杨这一片之前,李爷爷急急忙忙拄着拐杖赶到老郑家,果然见那个傻孩子躲在屋檐下,惊呆了似的看着远处黄墙一样滚滚而来的沙暴。
特么的。
太可怕了。
比龙卷风还可怕。
一堵严严实实毫无可见度的“墙”,缓慢又迅速地朝着前往推进。
十几年不见这玩意儿,真是又壮观又恐怖。
“嘿!傻孩子!”眼看着黄墙就要将这一片淹没,李老头一拐一拐的跛着过来,着急的一把拉住小孩,然后“咣咣咣”敲门喊人,“老郑快开门,沙尘暴来了!你也不管管你家这孩子,傻乎乎的盯着沙尘暴猛看!要娃娃真被风卷走了看你怎么哭去!你上哪给兴子赔个娃儿!”
不等他喊完,木门就打开了,奶奶皱眉让一老一小进屋,然后打量外头情况,关门关窗。
李老头一边叨叨叨,一边给孩子弄水喝,“出门不看天气预报吗?这孩子!你奶奶就这么好?!”
叶玙有点不知所措,就站在门口不敢往里走,闻言点头,声音细不可闻,“好……”
奶奶又要进里头屋子,硬是被老李给拉扯出来,冷酷道,“干什么!”
“这是你孙子!”
“我还当是你孙子呢!”
“你这人,还是革命干部呐,怎么一点觉悟也没有?”
“你有觉悟天天往我屋里跑?”
李老头气炸了,指着奶奶的鼻子不知道说什么,“你呀,你呀!”
叶玙尴尬的站在那里,看着俩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在那里互怼。
奶奶那话说出来,就知道自己过分了,两人互相瞪着对方,她这一言不发也不对,服软也不可能,最后毫无回转余地似的说给老李,“他活着我忍他,他都死了!我就不能好好活着吗?!我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活吗?”
说到这里,奶奶几乎要哽咽,收声抬头,控制自己情绪片刻,冷笑,“还拿革命干部来讽刺我,你们这都是要逼我死!”
“奶奶……”叶玙霎时觉得心酸无比,一个人站在门口手足无措,眼泪也不敢流出来,就在眼睛里抓拿砖。
奶奶她真的是太可怜了。
尘埃中的记忆被翻出来,谁又能好过。
奶奶参加战争,中过枪子不能生育,爷爷偷偷在外头生了一个,骗奶奶说是老战友遗孤,养到五六岁,跟爷爷越来越像,爷爷死咬住不松口,最后在临死前,终于承认了。
这时候的叶兴已经成婚生女,有了自己的家庭。
奶奶给老爷子和叶兴留有颜面,葬礼仪式叫外人丝毫看不出端倪,就连叶兴都不晓得母亲之后的决绝,但真的,葬礼结束之后,奶奶从此不再见叶兴一面。
一开始叶兴天天跪在奶奶家门口,如何的哭如何的叫“妈”,门里的人都不做任何回应。
最后也还是李老头来给大家解围,他对叶兴道,“你天天跪在这里,老郑她只怕要饿死在屋里了。”
从此叶兴也不敢长跪,每次都是回京城探亲了,来给母亲跪两个小时。
那一世,奶奶直到弥留,失去了神志,叶玙一家人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奶奶病床前。
叶玙忽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果然是个不要脸的反派,她眼睛噙着泪,睁大眼不让泪落下来,硬撑着笑道,“奶奶,奶奶对不起,我知道错了,……我不来打扰你了……”
这一刻,她蓦然体会到那时,李爷爷给父亲说,你这样会逼死你母亲,体会到父亲那时绝望而痛苦的感情。
她……
她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感情吗?
叶玙一时痛苦,一时混乱。
一边说着抱歉对不起一边后退,她倒退着靠着了门,右手反手要去开门。
想要逃跑。
俩老人被她这动作吓了一跳。
“干什么!”李老头拐着腿要来抓他,“你这孩子干什么!你瞅瞅这外头能出去吗?唉唉唉,老郑你看你太讨厌了!这么好的孩子!”也不知道哪一句扣动他的心弦,拐杖直捶地,竟也是哽咽得说不出更多话。
李老头仰天长叹。
而奶奶动作没老头那么迅速,但也是想要制止叶玙往出跑的样子。
奶奶最后恼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你说她这么大个孩子,怎么小时候也没见她这多心眼?啊?——我一个人过不好吗?非给我天天的蹲门口,叫院子里这么多人骂我没良心?说我我没良心,我没良心就不会明知道有问题,还把兴子拉扯这么大!”
“你快闭嘴把你!”李老头着急喊她。
“我都知道——”叶玙含泪插嘴。
李老头扭头看向她,“你不知道,别瞎说!”
“我知道,我都知道,奶奶我都知道!”
“你知道?”奶奶震惊,继而怒道,“是你那个龟孙子爷爷说的?!个老不死的狗东西,我当初就该一刀剁了他!小孩子跟前给我瞎说个什么!”
“不是爷爷说的。”
叶玙咬唇,犹犹豫豫的看向奶奶,又看了一眼李爷爷。
李老头跟炸了似的跳脚,“不是我!怎么可能是我!我没说老郑你相信我!”
“是我偷听爸爸妈妈说的,”叶玙慌忙解释,“爷爷去世后的那些时候,我爸爸天天晚上在家里哭,妈妈安慰爸爸,我都听见了。”
“他哭?好啊。”
奶奶听是这样,气消了一点,紧接着又被叶兴的怂样子拱了一些火,索性坐到八仙桌旁的椅子上,慢慢审问似的,盯着叶玙仿佛盯着那个糟老头子,“他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好孝子,大孝子。”
一张刀子似的眼睛在叶玙身上划来划去。
李老头心道,这孩子怎么这傻。
叶玙低声把记忆里有的没有的,多多少少都抠一些,“爸爸不是哭爷爷,是哭奶奶,……哭奶奶原来是不爱他的……”
奶奶听了这句话,眼泪忽然一下就绷不住,唰唰往下流。
叶玙低低抽泣,“爸爸说,说他想妈了。”
老头抹了一把脸,坐在旁边双手靠在拐杖上,不吭气听着,小鱼鱼又哭又说,闹得他心中也颇觉几分心酸。
沙尘暴仿佛迎来最大力度,外面能见度瞬间清零,屋里没开灯,像是到了晚上一样黑漆漆的,只有叶玙说话和抽泣的声音。
叶玙说到父亲坐在地上大哭,心里一同悲痛,不觉也跟着奶奶一起哭,“爸爸到现在还是,只要一喝酒,就哭,喊着问我妈,问为什么我妈妈不爱我,我听话啊,我干活,我不出去打架,我想学画画妈妈说画画不好,我就不学了,再想学也不学了,可妈妈还是不爱我……
她不要我了……我妈妈不要我了,我都听话为什么不要我!呜呜呜……原来是这样!……”
叶玙说着说着也上了头似的边喊边哭,这段终于说完,她小声抽泣了片刻,继续道,“我就偷偷问我妈,是哪样,我爸冲过来给我控诉,说他不是奶奶亲生的,一边哭一边吼……”
像个傻子。
叶玙说这些,心里心酸极了。
直到后来他们全家被迫离京,远去西州,父亲还是每个月都来奶奶这里跪两个小时,一跪就跪了二十多年。
母子二人却从未达成谅解。
因为这些上一辈的原因,后来奶奶去世,她稍微清醒的时候,委托了老战友将自己所有财产捐赠的捐赠、送人的送人,没给叶兴留下半毛钱,而父亲叶兴即使生活再困顿,也从来不说什么的缘故。
这是他母亲对他最后的要求,……他真的是很听话的。
叶玙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哭。
反正就是一边说一边哭。
奶奶也是。
李老头是最快恢复情绪的,拉着叶玙的手把她送到老郑的怀里。
奶奶开始不愿意,后来,毕竟是个软乎乎的小身体,她勉为其难抱了一下,很快就松手了。
外头刮风“呼啦啦”的声音变细小了不少,天渐渐亮了一些。
叶玙终于把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说出来就好多了,大家都好多了。
虽然不知道奶奶最后会不会和叶兴这个儿子和好,——这一代的人们最不会说爱了,她代他们说出来吧。
她爷爷真是渣到了家。
很快,天彻底亮了。
三个人静静地在房里谁也不开口说话,直到外头有小孩玩耍嬉笑的声音,怕是沙尘暴过去了,李老头于是清了清嗓子道,“那要不,我送鱼鱼回去。”
“她会认路!”奶奶道。
叶玙迅速低头,不敢看奶奶。
奶奶又道,“我送她去公交站,你在这里等着。”
叶玙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奶奶,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高高兴兴看她奶奶,欢喜的喊,“奶奶!”
奶奶把手上的套袖摘下来,拍拍衣服,淡淡道,“走吧。”
“嗯嗯。”叶玙心跳如小鹿,又开心又无措。
祖孙俩很不熟练祖孙相伴,相当别扭的走在一起,也不十分靠近,也并不远,反正是走在了一起。
临上车前,叶玙忍不住跳到前头和奶奶面对面,张开手臂,羞涩道,“奶奶,我抱抱你!”说完,不由分说就扑着抱抱奶奶。
奶奶浑身僵硬的不知道怎么回应,但也没硬推开,十分难受地样子,“行了行了,快走吧!”
叶玙最后紧紧圈抱奶奶一下,然后飞快上了公交车,浑身上下她仿佛被可见的幸福拥抱鼓舞着,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爱的光环。
她甚至欢喜激动地想到了未来,心里完全没有障碍的自言自语,麻蛋,要是以后奶奶把房子送给别人她也认了。
不就是个破房子吗,她这么聪明难道还用双手挣不来一套房子?!
上了公交车,叶玙拉开这一侧的玻璃窗,拼命给奶奶招手,“我明天还来!奶奶我明天还来呀!”
越来越远的奶奶好像是点头同意了,也好像没动。
公交车开的并不稳,颠簸了几下之后,叶玙被师傅斥责,乖乖坐在了椅子上。
窗外到处是沙尘暴过后的惨样,地上许多垃圾、碎石,甚至还有玻璃渣,所有的地方都蒙着一层肉眼可见的黄色沙土。
车过之处,无不掀起黄风一阵。
叶玙反人类似的觉得一切都非常好。
这属于老天爷给她饭吃。
为了让她祖孙团聚,不惜来一场灭绝人性的狂躁沙尘暴……
她心满意足的坐在车上,琢磨着没经过奶奶允许,还是先别给父亲和奶奶牵线了,等差不多她跟奶奶混熟了再说,这样奶奶比较不容易翻脸。
房子什么的,叶玙心情大好地给自己盘算,绝不贪奶奶的财,以前是疯了居然想着算计奶奶身后家产?!
现在帝都房价这么便宜,随便买买买以后都会暴富。
忽然叶玙坐直了身体,脑子要炸了一般,她想起来白婷婷第一桶金怎么来的了!麻蛋就是她刚转学不久,买彩票中了大□□一等奖啊卧槽!
天命之女啊白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