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堂本是京师一间有三十年历史的画院,除习画、作画外,每十年编撰画谱。七年前的又一次著录,由于本朝仕女画兴盛,众生堂单开一部《秋水笈》,汇编十年来他们认为最上乘的仕女图,总共九幅。民间将这部《秋水笈》戏称为美人榜。
茅山有位姓吴的道士,四处游历,领山川灵气,观世间花月。他武功不俗,妙手丹青,《秋水笈》上排名前三以及第九的画皆出自他手。美人榜一出,吴道士以精妙技艺让天下人知晓他画中人具是国色天香,引得江湖不少登徒子人心痒难耐。
其中受害最深者莫过于湖州的天机娘子。桐子山一伙贼人听闻她美人榜天下第三的名头,杀其夫君,欲奸占为妻。岂料天机娘子师承昆仑山,一手万山流悬剑出神入化。为夫报仇后,怒不可遏的她提剑杀上众生堂,逼得当时的院主解散画院。自那之后,《秋水笈》和众生堂的名号彻底从世上消失了。
“郭爷向来对众生堂嗤之以鼻,称不过是一群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七年前名动江湖而今鲜有人知的昆仑侠女便是薛远的师父。”
一番娓娓道来,在场小辈个个听得津津有味。
天机娘子性格火爆,若听到绍兴传来的流言后必不会善罢甘休,韩九爷麻烦不小。
“她真就单枪匹马杀上众生堂?”
通禀回来的旗风趴在楼梯栏杆上,语气充满好奇与崇敬。
金裘道:“众生堂不过一群书生,敌不过刀剑的威胁解散画院,在理。至于是否有其他原因,难说。”
小楼入了迷,半天才回神:“照您说的,天机娘子位列三甲,她前头还有别人。为何偏要抢她,难不成桐子山离湖州最近?”
孔纪瑛笑道:“你可知她前面何人?”
“听先生的意思,我们对她们不陌生。”
“《秋水笈》排第二的画并非仕女图,是一幅名士像,题为《安乐赏音图》。画中人正是集贤楼的‘老朋友’,名医杨迅的高徒,绍兴山阴县的王预王安乐。”
外头暴雨如注,混堂里暖意洋洋,热气缭绕。
男人一条布巾围腰间,肩上搭着第二条,慢慢走向汤池。顶风冒雨来泡澡的人不少,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在池子找到熟人。
那人睡着了。他将湿布从对方脸上摘下的时候,那人猛然一震,噗通藏到水里。
“别躲了,是我。”
听到熟悉的声音,水下人缓缓冒头。
“你都躲进混堂,她还能杀来不成?”
“二弟啊……”韩九爷抹了把脸上的水,“她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什么事干不出来。”
“自作孽不可活。人家把徒儿交给你侍奉左右,你竟真让人家‘侍奉’。”
“我……我……我冤呐……”
“既然没做过,怕她作甚。”
“话虽如此,但她不是讲理的人!”
“远儿今早来信了,你猜谁干的好事。”
韩九爷拧干布巾盖回面上,闷闷出声:“还能有谁……”
韩青岚去到山阴才有的流言,罪魁祸首不是他还能是远在江淮的秦思狂不成。”
冷漠如郭北辰都笑出了声。秦思狂狂妄,做事往往不择手段,可他的确干不出这事。
“青岚的名字取得好,青出于蓝。你自作孽不可活,江南两个厉害的女子都拿你当眼中钉肉中刺。”
韩九爷苦笑:“家里养的全是大孝子。女儿一个比一个懂事,儿子一个赛一个不省心。”
“是啊,”郭北辰斜睨他,“两个女儿都出嫁了,小子们没着没落。”
韩九爷挑了下眉,嘴边露出坏笑:“比起来确实是回儿听话,嗜好都跟二弟你一模一样。”
郭北辰脸黑了半截,背后冉冉热气仿佛头顶冒出的轻烟。
“他把心事同你说了?”
韩九爷大笑:“说与不说都瞒不过我。教导儿子这件事上,我们两兄弟不相伯仲啊。”
“你这老匹夫……”
“别犟嘴了。狂风骤雨天来找我不会只为损我,远儿的信里一定有重要的事。”
“不错。”
郭北辰招手,韩九爷凑近,两个老头子在池子里耳语半天。
弥漫的雾气挡住眼前众生白花花身体。韩九爷背靠池壁,目光不知望向何方。
“我本不愿掺和此事,可惜天意难违。”
天意总叫人难以揣测。”
“汪家老二已经进了武昌府,我不信是巧合。广西来的也好,山东来的也罢,一定有人设局。”
“无论如何我们鞭长莫及,放心交给思狂吧。“
“那小子的功力至少差汪旭十年,你放得下心,我放不下。”
“硬碰硬,思狂当然打不过。可他和身边人个个八百心眼子。汪旭虽然武功极高,尤其巨鱼功不弱于汪同,但狂傲、偏执,不见得嬴得过他们。”
“思狂应该还没有看到事情全貌。”
“其实你我也不知啊。”
“你之前说颜芷晴接了笔买卖——汪旭让她找一个人。她找到了,但并没有把人交出去。”
“因为她接了另一笔买卖,有人不想让汪旭找到那个人。”
“颜芷晴为何会将事情暗示于大哥?”
韩九爷苦笑:“我猜测——那个她找到又不想交出去的人要么是思狂的朋友,要么与我集贤楼有关。”
“所以那位关键人物此刻就在绍兴。”
“汪同没有插手弟弟的事,所以我们也不能,否则就不仅仅是小辈间的恩怨了。”
“是否要让天机堂仔细查探一番?”
“不必了,七夕时远儿已经察觉不对劲,青岚又在绍兴待了一个月,他们很快就会知道凤鸣院真正的打算。”
“你这当爹的心真大,儿子断剑都不急。上午我让纪瑛去了趟白老板那儿。”
“老白半年前得了个宝贝,我记得仍在手里。你要给青岚打把新剑。”
“老白是不如老黄,但就算逊于‘千雪’,神兵总非凡铁可比,有把好剑多半条性命啊。”
“那吝啬鬼肯把宝贝给你?”
“当然不肯,万物都有价钱,合他心意便成。“
“多少价钱?”
“不用你操心。”
“二弟啊,你就是心软嘴硬。若非这坏毛病,当年不至于跟‘他’闹到……”
“住口。再多说一句,我亲自把远儿师父领你面前。”
“随你随你。”
在池里泡了半个时辰,郭北辰觉得自己快化开。韩九爷仍没离开的打算,他只好自己收拾收拾回家。
乌云密布,看不出天色,雨势丝毫没有减小。他却好像在大雨滂沱中听出别样动静。郭北辰在门口犹豫片刻,回汤池找到大哥,关照他自己留了把伞,给他遮风挡雨。
等韩九爷神清气爽穿戴完毕,找掌柜聊天,对方拿出郭北辰留下的伞。他瞧了一眼,眉间满是疑惑——不过是寻常油纸伞,暴雨下有什么用?
他踱步至紧闭的门前,风雨拍打木门,细密短促的声响里忽然冒出一声“九爷”,清晰可闻。
韩九爷摇头叹气。
此间混堂是老朋友周老板的产业,集贤楼的家事总不好连累旁人。
想到此处,韩九爷接过雨伞,向周老板告辞,随后让人打开了门。
门外并没有人,四下连个鬼影都见不着。
他撑开伞从容迈步。这条路是太仓最繁华的街道,铺有青灰色石砖,连绵雨滴打在地上,溅起水花高过脚踝,声音甚是好听。裤子湿了大半,肩头却干干净净。轻薄纸伞在他手里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
韩九爷就这般不紧不慢走回家。眼瞅集贤楼的招牌就在眼前,他停下脚步,抬了下纸伞,目光穿过珠尾,停留在三丈开外站在房檐下的人身上。
那是一名女子,身着青花大衫,衣蒛翻飞。
今日是躲不过了。
韩九爷发出一声叹息,气未吐尽,女子右手手指微动,雨似乎停了。但雨声仍在,是眼前的雨幕遭切断。他来不及细想,因为接下去切断的很可能是自己的脖子。
手腕一转,雨伞挡于身前。后退数步,他于眨眼间收了伞,不足三尺长的雨伞在手中化为短棍。
纸伞耍出的棍花比雨更密,阻挡了身前无形的网。
三丈外的女子胳膊举过头顶,食指一抬,集贤楼那根早就收了旗子的木杆突然被一股力道卷起,以雷霆之势撞向韩九爷。
——谁能想到四十岁的人还得在自家大门口跟人以命相搏。
韩九爷再叹一声,纸伞凌空腾起。旗杆离胸口不过半尺,他气沉丹田,单手反掌硬接下两寸宽的木杆,脚下砖碎了一片。长杆碰到虚空水雾时,他耳朵听到轻微的撕扯与木头断裂声响。
女子双袖挥动,逼近两步,却见韩九爷借旗杆直上。她正欲飞身而起,只消一瞬,男人落至她身旁,按住她的身势。
两人皆未动分毫。先前被韩九爷扔出的雨伞飘飘忽忽落回头顶,他伸手接住,替女子挡住了雨。而那根旗杆诡异地悬在半空中,居然没落地。
晦涩的天空,狂风呜咽,街上积水如镜。此时此刻,男人为女子遮风挡雨,有些暧昧,有些滑稽。
最后,还是韩九爷先笑出了声。
“几年不见,娘子内功大有精进。”
“总是比不上九爷。”
“你这几年在嘉兴专注养蚕,如此之坏的天气怎么想到出门,该不会真来找我算账吧?”
“我不信风言风语。”
韩九爷终于放下心头大石,长出一口气:“太好了,不愧是你。”
“远儿二十出头,看不上你这糟老头子。你肯,他还不肯呢。”
“呃……”
听了她的话,韩九爷一时不知该高兴还是郁闷。
“为人长辈得有分寸,有自知之明,算是给你个警告。”
“唉,冤枉啊,我何时没分寸?”
“哼!”
“天机娘子赶了三百里路,仅为敲打我两句?“
“我听说你手底下的人弄丢了碧筳的嫁妆。”
“倒不是嫁妆。一块好玉,给她压箱底的。思狂已经前往汉阳寻找。”
“临近婚期,他赶得回来?”
“我不太明白娘子的意思。你今儿来……”
天机娘子双手一抖,只闻“啪”一声,长杆落地。
韩九爷难掩惊讶之色:“这是?”
“此物名为‘流萤’,就算我送给你家二姑娘的成婚之礼。”
就是标题的意思,该回都是八月初三发生的事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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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第七十九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