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日武昌城内不太平。
乡绅宋老爷丢了一支三芦头的名贵人参,气得差点见了阎王。杨老爷府上一颗珍藏十年的灵芝同样不翼而飞。不知哪来的贼人,专偷名贵药材。更气人的是,小贼来无影去无踪,唯独留下字条——是为借也,日后归还。
没有线索,贼又写明是“借”,官府没辙。城里的富人家只得多请些青壮男子看家护院。
城东麻衣坊有间小食肆,老板做的猪肉心烧麦价格公道,远近驰名。小店开在药铺回春堂对门,不少去看病的人顺手捎上几个烧麦。
老刘是码头的脚夫,每日未时都会光顾食肆。
“老板,”老刘指了指街对面,“我每天都能遇上那个丫头!”
老板动作麻利地用油纸包好四个烧麦,头也不抬地答道:“可不是嘛!估计家里人生了大病,天天求郎中出诊。邹大夫都说病瞧不好了,她愣是不甘心,每天请邹大夫去瞧上一回。”
“唉,命就以条,谁能甘心……话说回来,她怎么不去安济堂问问忻郎中?”
“忻大夫上山采药一个多月还没回来,我肩上老毛病还想请他瞧瞧呢。”
“一个多月啦,没出啥子意外吧?”
申时,凤来客栈前,年迈的老人满面愁容,连连作揖。
“姑娘,老朽真的无能为力。这都三天了,你天天让我跑一趟还是看不好啊。今日的诊金我不收了,你要是等不及忻郎中回来,早早带病人去外地找名医问诊吧。告辞!”
老人转身离去,留下小姑娘泪盈于睫,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样,十分可怜。
客栈掌柜偷瞄着,不禁感慨——楼上那位年轻客人来的时候尽管病恹恹,但精神头不错,怎么喝了几天药反而不行了。他要是在自家客栈走了多不吉利……可是人家给了那么多银子,自己不好意思赶人走。为难,为难!
八月初六,傍晚下起小雨,水汽冲淡了八月的丹桂香,使将要入秋的夜晚又凉上几分。
二更天,凤来客栈早就打了烊。外面忽有拍门声,过去好一会儿,睡意朦胧的伙计才又谨慎地打开门。
外头倒不是陌生人,伙计认出是安济堂的小厮李苒。雨仍未停歇,他虽有撑伞,但半边肩膀被打湿了。
伙计揉揉眼睛,满腹狐疑,弄不清眼前人深更半夜出现的缘由。
李苒向旁走一步,露出了身后之人。
岑乐耳力好,客栈外来人时就睁开眼。待他慢悠悠穿好衣裳,走廊上正巧响起脚步声。
秦思狂本来已坐起身,外面烛光亮起,他朝岑乐使个眼色,躺了回去。
他们等的人终于到了。
岑乐拉开门,借着伙计手里蜡烛的火光打量客人。瞧了一眼,他忍不住拧起眉头,这……这人是谁?
宋老爷的人参和杨老爷的灵芝皆是翎儿奉秦思狂的命令盗走,与她连续三天去回春堂请大夫的目的一致,都是为了制造玉公子命不久矣的假象。秦思狂相信忻郎中知道他病入膏肓后定会现身。
他的算盘没错,可是眼前的黄口小儿显然不是忻羡逸!来人尚未及冠,一副书生打扮,面容稚嫩,身后跟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厮。
岑乐还没回过神来,那小书生着急推开他奔到床前,一把抓住秦思狂的手。只听他低低喊了一声“思狂”,声音清澈温润。此刻泫然欲泣,恰似外头夹杂细雨的清风。
岑乐眉间隆起一座小山,二人情深义重的模样显然不清白!难怪秦思狂死不承认和忻羡逸有一腿,原来正主在此。少年至多十七八岁,秦思狂竟能下得去手。
他正在气头上,腹诽之余忽觉不对劲,房里有丝丝苦味。再看那小厮手里提个木箱,竟是药箱。少年虽不是忻羡逸,但真是来给秦思狂瞧病?
岑乐想起三日前翎儿打探回来的消息,稍作思量后心里有了数。他点上灯,谢过客栈伙计,将小厮请进来,随之关上门。
秦思狂老实躺着,不动,不吭声。少年依旧握着他的手,确切地说手指搭在他的脉上。岑乐端详他的面容,眼见他脸上神情从焦急变成疑惑再到恼怒,想来已经发现床上人是装病。
接下来更令岑乐惊奇的事发生了。以少年的年纪,居然跟小姑娘似的,一生气双眉倒蹙,两眼圆睁,恨不得撅起嘴。
岑乐嘴角含笑——有意思。
少年撒开秦思狂的手,岑乐以为他会拂袖而去,正准备拦人,没想到对方哇一声大哭起来。
寂静的夜里,此番动静属实吓人。
那厢小厮默默低下头,床上的人终于装不下去,起身揽住少年,轻声哄着。
“跟你开个玩笑,别生气。”
“不要哭了,是我的错,明知你性子软、爱关心人还戏弄你。”
“朋友一场,我难得来一次武昌,你不招待我就罢了,话都不说一句?”
“之前我去了趟黄山,你过去总缠着我要听江湖见闻,我给你说说?”
“要是哭瞎了眼,令兄定不会允许我走出武昌。”
玉公子软硬不吃,原来是没碰上硬茬。岑乐终于明白他不想进武昌的原因。少年当然不是忻羡逸,而是那位未及冠的弟弟。秦思狂不怕忻羡逸,怕的是这个少年。世间满是尔虞我诈人情世故,秦思狂自小要饭,行走江湖十多年,再硬的石头都不怵,唯独对付不了娇弱的花朵,况且还是个男的。他这人得理不饶人,没理都能说成有理,能让他自觉理亏实在不容易。
岑乐怕少年继续哭下去,明日凤来客栈会有鬼夜哭的传闻。
秦思狂似乎耐心耗尽,板起面孔:“再哭我就走,你们兄弟俩有什么麻烦我一概不管。”
闻得此言,少年哭声渐歇。岑乐一来感慨玉公子善于拿捏人心,二来佩服他总能把没理变成有理。幸好自己方才对他人品的质疑只是腹诽,没说出口。
哄好少年,秦思狂整个人都憔悴了几分。他用衣袖替人擦脸,向岑乐引荐:“这位是安济堂的小公子,忻与还。”
八月初七一早,天上乌云一片,宋老爷和杨老爷府上却是喜气洋洋。前两日被盗走的人参和灵芝,居然真原封不动还了回来,令人啧啧称奇。
去还药材的人自然是翎儿,两位爷悠哉悠哉去了长兴坊鸭头巷。
鸭头巷满满的烟火气,街道两旁摆满了摊子,卖粉的、卖面的、卖包子的,一家挨着一家。锅碗瓢盆叮当响,和着吆喝声,吵吵闹闹。秦思狂拉着岑乐于蒸腾的炊烟和四散的香气里转悠了一会儿,在一间叫吴记的档口坐下,要了两笼汤包。
武昌的汤包跟苏州、扬州的汤包不太一样。秦思狂看岑乐吃了两个放下筷子,问道:“不合口味?”
“那倒不是。只是琢磨公子带在下来此是何用意。”
“秦某在客栈里憋了多日,来散散心。以前吃过吴记的汤包和煨汤,味道不错,特地请先生品一品。”
岑乐笑笑,玉公子素来偏爱松软鲜香的点心,不爱壮馍一类的吃食。
“看来公子常来武昌,对当地的事情很了解,和安济堂亦是交情不浅吧。”
秦思狂瞥了他一眼,勾起嘴角,脸上藏不住笑意。
岑先生心思重,仍是介怀他和忻家兄弟的关系。
“我与他们交情如何要紧吗?”
“要紧,”岑乐点点头,郑重道,“这关系到忻与还的说辞是否可信。”
昨夜,忻与还擦干净眼泪、鼻涕,将一个月的委屈娓娓道来。
那名叫秦歌的女子指责忻羡逸始乱终弃,上门讨要说法。忻羡逸根本不认识她,何谈始乱终弃。他有理说不清,唯有出去躲清净。本以为秦歌找不着人便会作罢,谁知她在安济堂门口一连守了一个月。忻与还只好藏在朋友家中,不敢出门。
“忻羡逸是我二叔的故交,我与他其实不曾深交。”
“郭爷?”
“二叔年轻时跑漕运,经常随船往返湖广与江南,与忻羡逸的父亲忻拾迎是忘年之交。”
“难怪郭爷与谢悬……”
话说一半,岑乐自觉不妥,赶紧闭上嘴。
秦思狂倒是不在意,接着道:“三年前忻老先生过世,我与二叔同来吊唁。”
“那就在那时你认识了忻家兄弟俩。”
“忻羡逸老成持重,忻与还就比青岚小一个月,却是孩童心性,粘人得紧,我委实招架不住。”
岑乐哈哈笑出声:“有趣。”
“哪儿有趣?”
“你不怕九爷、郭爷,不怕温时崖、颜芷晴,怕卜游和忻与还,甚是有趣。”
秦思狂嗤之以鼻,拿起桌上的醋瓶,往岑乐汤碗连倒三两醋。煨汤已经发黑,岑乐只当没瞧见,淡定地继续喝汤,眉头都没皱一下。
“先生太能吃醋,当心倒了牙。”
岑乐听在耳中,笑在心里,莫名从酸掉牙的汤里尝出一丝甜味。
秦思狂揣着手,饶有兴趣盯着他。
汤碗见底,吃饱喝足,岑乐擦擦嘴,道:“你方才说忻与还比青岚小一个月,就是刚满十八。”
“不错。”
“那可不得了!”
秦思狂笑道:“何以见得?”
“明知故问。”
忻羡逸仅三十来岁,医术高超已是难得。忻与还刚满十八岁,已经能给人瞧病,一眼看出秦思狂在耍花样,岂不是旷世奇才?
“江湖人才辈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先生还不到三十呢,感慨得早了点。”
“你信不信忻与还说的话?”
“听先生的口气,你不相信。”
“秦歌心性刚烈,她要讨公道的话大可把事情闹大,不用在安济堂守株待兔。”
“所以她另有目的。”
“你以内力混乱脉象,回春堂的老郎中都瞧不出来,忻与还一把脉就知道是装的,可见医术不俗,坐堂绰绰有余。如果秦歌只是要找忻羡逸的麻烦,忻与还不用躲,大可坐堂看诊。”
“先生怀疑……”
“或许秦歌要找到人不是哥哥,是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