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温询询动的手,那除开翎儿,秦思狂最有可能中毒的地方就在桂花楼。
“可惜在下自个儿进不去青楼,可否劳烦钱掌柜同我走一趟?”
钱渭道:“那我先回六和堂交代些事,岑先生在桂花楼前等待片刻。”
岑乐瞅了眼秦思狂再看向钱渭:“或许将他带回六和堂更加安全。”
翎儿讪讪道:“公子病因不明,奴婢以为不要移动为好。先生若不放心翎儿,大可请别人来照顾。”
岑乐连忙道:“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我怕有人对他不利的话,你一人应付不来。”
钱渭道:“好办,我派两个人守在楼下,两人守在门外。有什么事姑娘吩咐他们就是。”
“也好,”岑乐抖了下袖子,准备动身,“有劳翎儿姑娘。”
钱渭又道:“姑娘要是累了,我可以让清荷居的账房盖先生照顾他。”
岑乐想起先前在清荷居见到的妇人,他本以为是掌柜,原来是账房,连钱渭都尊称她为“先生”。
“多谢您的好意,伺候公子是奴婢的本分。”
岑乐暂别钱渭,在码头叫了一个船夫载他到万柳塘。莲花莲叶一路挤挤挨挨,小船穿行其中。碧绿的湖水拍打着船身,轻柔的声响令岑乐宽心不少。
他再一次走进博雅轩,这回掌柜已经视他如同好友,两人又闲扯了许久。
岑乐找到机会,询问说昨日是不是卖出一幅仕女图。掌柜惊讶他如何得知此种小事,岑乐追问画有何特征。
掌柜思索片刻后道:“浣纱图是杭州一位才子画的,画风工整艳丽,没什么特别之处。倒是买画的人凑巧了。”
“怎么个‘凑巧’法?”
“那位客人是带着婢女来的。他挑了许久才选中那幅浣纱图,画上仕女与他的婢女有五分相似。你说巧不巧?客人一看见那画就十分高兴,直说就是它了。小姑娘娇嫩似花,机灵如雀,格外讨主人欢心不奇怪。”
岑乐听完凝紧眉头,实在摸不透秦思狂的意图,难道他想让翎儿勾引郑晓风……
“说来那位公子眼熟,好像以前来过店里。”
岑乐本在沉思,听到这话一愣,刚想多问两句,掌柜突然含笑迎向门口:“哟,这不是清荷居的钱掌柜嘛,今儿居然有空大驾光临。”
钱渭走进铺子,拱手道:“周掌柜客气了。”
岑乐歪了下脑袋,发现他背后还跟了个人。那人年纪不小了,头发、胡子都有些花白,目光却很锐利。
钱渭道:“周掌柜,实不相瞒,这位岑先生是我的朋友,他想跟桂花楼的郑老板聊几句。可是家有悍妻,进不得青楼,想借您这儿说说话。”
周掌柜直呼小事一桩,喊来学徒为几位奉茶。
岑乐这才明白,长者乃是郑晓风兄妹的叔叔郑奕。钱渭真是想得周全——他进不去桂花楼,那就只能请人出来。
内室中,一张圆桌,一壶茶,围坐的三人都是生意人。岑乐和郑奕暗暗打量彼此,钱渭倒是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
郑奕首先给岑乐倒茶,岑乐连忙道:“这怎么好意思……”
郑奕笑了笑:“岑先生找老夫何事?”
“不瞒您说,”岑乐苦笑,“在下想见郑公子一面。”
“哦?”郑奕呼吸一窒,看上去颇为惊讶,说话都打起了颤,“晓风……是不是又闯了祸?”
“那倒不是……”岑乐心里盘算了一波,迅速整理好说辞,“在下听说周掌柜昨日卖了幅画给集贤楼的玉公子,玉公子又把画当作贺礼送给了郑公子。”
“老夫明白了,先生想要那副画。它对你很重要?”
岑乐压低嗓门:“实不相瞒,画中女子乃是吾妹。她年少无知,对杭州一位大才子情有独钟,甚而求人替自己作了幅画。她一个黄花闺女,画像流出去总是不好的。在下几次想买回来,可惜机缘巧合都错过了。好不容易打听到画在周掌柜这儿,结果……”
他没有继续往下说,郑奕已然明了。
“这……”郑奕面露难色,“画在晓风手里,愿不愿卖给先生得看他的意思。”
“只要郑公子肯割爱,价钱好商量。”
岑乐轻言轻语是不想让外头的周掌柜听见,郑奕却以为他是自觉家丑不可外扬,于是越发深信不疑。
钱渭低头啜了口茶,勾了下嘴角,心里对岑乐胡扯的本事十分敬佩。
他放下茶杯,适时开口:“岑先生似乎跟令妹关系也不融洽。”
这个“也”字富有深意。
岑乐心领神会,立刻追问:“钱掌柜何意?”
钱渭转向郑奕:“听说郑公子昨日与清月妹子大吵了一架?”
话头猛然转到自家孩子身上,郑奕喟然长叹,大约是不想把家事细说与外人听。但面前二人睁大眼睛望着自己,他只得道:“晓风与清月素来不合,”他看了眼岑乐, “昨天的争执其实与那幅画有关。”
“此话怎讲?”
“晓风这孩子不学无术,既无文采又无武功,就是好色。玉公子命婢女给他送画,他见人貌美居然调戏于她。不想那婢女身手不凡,老夫在外头听到动静不对,破门劝住了她。”
听到此处岑乐挑了下眉,翎儿的轻功、剑法都练得很好,寻常人制不住她。虽然心里这么想,但他嘴上仍旧安慰道:“这么多年辛苦郑老板了。”
“哪里的话,”郑奕苦笑,“晓风真是糊涂,竟然说出她若肯跟了自己,愿意以桂花楼为聘礼。清月气急,跟他吵了起来。正好玉公子在,规劝了几句。”
“玉公子也在房里?”
“昨公子初次造访,桂花楼是蓬荜生辉。本来在外面同老夫喝酒,没想到婢女动起了手。公子觉得抱歉,责骂了小姑娘几句。其实此事全然是晓风的不是,”郑奕略作停顿,垂眸叹息,一脸无可奈何,“他从小性子偏执,飞扬跋扈。吾兄早逝,实在是老夫教导无方!”
此话一出,钱渭、岑乐不知如何应和,只得面面相觑。饱经风霜的暮年老者已经两鬓斑白,双目隐隐含泪,令人不忍。
三人聊了会儿,博雅轩的学徒进来询问是否要添些茶水点心。
岑乐问什么时辰了,小学徒答将近午时。
郑奕收敛了心绪,勉强一笑:“要两位听我一顿抱怨委实惭愧。说回正事,先生的事待老夫问过晓风。他总是日上三竿才起,要不请两位吃顿便饭?”
钱渭赶忙推拒:“知道郑老板事忙,就不多打搅了。我也得回清荷居看店。”
岑乐在旁附和:“为了在下一件小事劳烦二位掌柜,实在不好意思。改日我做东。”
“客气客气,”郑奕起身告辞,行了两步回头道,“对了,岑先生下榻何处?”
“西湖北岸新新客栈。”
“好。有消息了老夫再派人通传。”
郑奕一离开,周掌柜直叹郑老板殚精竭力,一把年纪了还为不成器的侄子操碎了心。
提到年纪,岑乐正有一事想不明白。
“郑晓风才二十五岁,为何叔叔都年近六十了?”
周掌柜笑道:“无怪乎先生不知,整个杭州恐怕没几个人记得这事儿了——其实郑奕并不是郑家老爷的弟弟。”
郑奕少时被卖到桂花楼,岁数比郑老爷大。他跟着郑老爷讨生活,尊称对方一声大哥。后来郑老爷过世,家中无其他兄妹,不得不将一双年幼的儿女托付给郑奕。转眼间十七八年过去了,现如今杭州人称呼“郑老板”多是指郑奕而不是郑晓风。
“原来如此,”岑乐道,“那郑老板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周掌柜听完一愣:“功夫,什么功夫?郑老板会武功吗?”
岑乐笑笑,能制住翎儿的人岂能不会武功。他没应答也没继续追问。钱渭见状,说清荷居还有事,他们就不再叨扰了。周掌柜笑呵呵地将二人送出了门。
钱渭要去六和堂,岑乐则想回客栈看看秦思狂可有好转。两人到了万柳塘,有一叶扁舟等候多时。
正午时分,日头火辣,光芒映照在湖面上愈加晃眼。为了维持小船的平稳,岑乐居船头,钱渭立船心。
岑乐最是怕热,不禁腹诽抠门居然连艘乌篷船都舍不得。小船自南往北漂了好一会儿,他被烈日晒得直犯晕,忽听钱渭道:“先生觉得郑老板的话可信否?”
郑奕的说辞与翎儿迥然不同,至少有一人撒了谎。
岑乐头昏眼花,用手挡着眼睛,声音透着虚弱。
“郑晓风浪荡惯了,哪里愿意成亲呢,绝不会提到‘聘礼’二字。钱兄怎么看?”
钱渭好像一点都不怕晒,昂着头,身体微微随着波浪摇摆。
“翎儿的说辞兴许有假,郑奕嘴里没一句真呐!”
“哦,还有哪句不真?”
钱渭奇道:“岑先生没听思狂提过吗?”
五年前,玉公子看上博雅轩一件葵口洗,为了挣银子去桂花楼做了几天护院,因为太过招蜂引蝶,不到七天就被赶走。
五年前——那是秦思狂遇见白曲的时候。
岑乐乐了:“难怪周掌柜会觉得思狂眼熟。都说郑晓风风流好色,竟然没瞧上他?”
“如今的郑晓风在桂花楼都做不得主,别说五年前了。”
“看不上他的相貌,连他的拳脚也瞧不上?那桂花楼里一定有高手。”
“不错,”钱渭颔首,“郑晓风兄妹两人皆手无缚鸡之力,郑奕却是一个不折不扣高手。”
岑乐喃喃道:“他是高手,却不教两个孩子武功吗……”
钱渭长吁了口气,凉凉道:“一个两个都不说实话,叫人无计可施啊。”
连周掌柜都隐约记得秦思狂,博雅轩内郑奕却说玉公子是“初次造访”。早上翎儿说秦思狂和郑奕互不相识可能是秦思狂装的,郑奕自己说来定是有所隐瞒。
他到底隐瞒了哪些事情,又有何种目的呢?
“其实,还有一个人清楚昨日发生的事。”
岑乐的声音很轻,这句话几乎隐没在了汩汩水声里,钱渭却听见了。
这两回是不是有点复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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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四十六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