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狂。
纸上二字自由率意,雄肆跌宕,能从每一个折笔、每一个拖尾中看出充沛的情感。
五月底,小暑都过了,本应夏日炎炎。然而此刻屋里寒意逼人,仿佛北风过境,把一切都冻上了。
送给集贤楼三少的生辰贺礼上,何故写上玉公子名讳?独占江南七分才情的金玉斋白曲先生竟是这样凌厉的性子,真真出人意料。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思狂”二字是韩九爷亲自取的,意境美好。他从未想过有一天在白纸上饱蘸浓墨写下来竟会如此刺眼。
左下角落印“云海客”——岑乐之前从未见过此落款,应是白曲新刻的印章。
最先回过神来的还是韩九爷。他笑了两声,道:“白曲先生果真是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实在出人所料。这位小兄弟……”
韩九爷在唤白晔,然而小书童还没回过神来,仍是呆呆瞅着那二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显而易见,白晔事先没有打开过画箱。
“你一路奔波肯也累了,若是不着急回去,就在太仓多留一日。金伯,你带他去客房歇息。”
金裘应声,随后带白晔去客房落脚。程持大概是想向白晔打听些事,追着去了。郭北辰觉得无趣,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好了,”韩九爷道,“青岚,收起来吧。白先生的字画千金难求,好生保管。”
“是。”
韩青岚刚把字画收进画箱,好巧不巧,一人行至书房外,摇着折扇,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
“你们怎么都在?”
韩碧筳抿唇浅笑,九爷若无其事,其余二人皆神色肃穆。
秦思狂拧紧眉头,好生奇怪——出了何事?
韩碧筳道:“二哥你一早就不在楼里,上哪儿去了?”
“王掌柜说有要紧事,请我去趟藏秀斋。”
岑乐探头朝秦思狂身后望了望,并未瞧见宋新舟的人影。他忍不住道:“听说你把舟儿一起带去了?”
“不错。”
秦思狂口气平淡,岑乐隐约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那他人呢?”
“正在藏秀斋抄书呢。”
秦思狂讲得轻描淡写,叫岑乐一时语塞。他显然不打算细说前因后果,上下打量幼弟:“青岚怎么有兴致到九爷书房来,几位在做什么,赏金石还是赏画?”
韩碧筳莞尔道:“大家正在欣赏青岚收到的各种奇珍异宝呢。”
“哦?”
听到珍宝,秦思狂立时来了兴致。他收了折扇迈进书房,一眼就望见了案上的画箱。
“这是?”
韩碧筳急忙截断他的话:“爹爹和二叔的礼早就给了,我与孟科的方才也给了,就剩二哥了。”
韩九爷附和道:“是啊,思狂,你准备了什么?”
韩碧筳朝秦思狂笑道:“二哥做事遵的是别出心裁,平时又对青岚疼爱有加,一定出手不凡。”
集贤楼的二姑娘甚少夸人,秦思狂给她两句好话喂得心花怒放,飘飘然然的,眼角眉梢尽带得意。他走到书桌后,拍了拍椅子的搭帽,示意韩青岚坐下。
少年领会了意思,端坐椅上。接着,他的素色发带被身后人解开,垂落在桌上。韩青岚未及弱冠,只是束发,没有结髻加冠。
二哥用手给他梳头?他又不是女娃儿要出嫁,为何要替他梳头?
韩青岚看不见秦思狂,只能从韩九爷等人的神情推断——他们同样不明所以。
梳了几下头发,秦思狂的声音从耳后传来。
“二哥望你行走江湖,万事平安。”
玉公子八面玲珑,朋友很多;为人狂妄张扬,冤家也多。他游走市井江湖,沉迷于烟花之地,倒是鲜少见他温情脉脉的模样。
韩青岚不禁回忆起小时候母亲离世早,**岁时是父亲替他扎成羊角。待他十三岁,则是二哥为他束发。说来秦思狂到集贤楼时他才两岁,自懂事起,与他最亲密的就是这位哥哥。秦思狂虽与他不同血缘,但一直待他如亲弟。后来玉公子声名鹊起,为集贤楼在外奔波,二人也不如小时候亲近了。其实比起他和大姐,二姐二哥性情相近,更像同胞兄妹。也许正是那份疏远,经年累月竟在他心中生出了别样的情愫。
秦思狂取了根发带为韩青岚束好了发。发带很长,绕了两圈,少年在自己肩头瞧见垂下来的一小截。初看只是碧绿织锦,细观经纱暗藏金丝,有若孔雀尾羽,殊形艳丽。
一截织锦发带?
韩青岚不识此物,于是抬眼望向岑乐。别说舞象少年,集贤楼的主人和二姑娘也不识货,只盼岑先生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这厢秦思狂忻忻得意,那边岑乐抿唇深思,良久才缓缓蹦出三个字:“孔雀锦?”
相传孔雀锦千年不蠹,坚韧无比,是苏州织造世家孙家的秘宝。织造方式已经失传,孙家八十年前就织不出流光溢彩的孔雀锦了。
孔雀锦奇货可居,别看韩青岚头上那截布料细细长长至多一尺六寸,就身为“当铺”朝奉的岑乐来看,没五百两绝对拿不下来,除非向现任当家孙夫人讨个人情。
难怪秦思狂端午去了苏州,一待就是二十来天,原来半路还去了孙家。
岑乐暗自叹息,不动声色,心里已经在盘算不可说与外人听的花样。
韩九爷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孔雀锦,兴致勃勃地对岑乐道:“听说此物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不错。在下甚至听说,孔雀锦有个独到之处……”
“那今日不妨试试?”
“爹爹,”韩碧筳嗔怪道,“您想拿青岚的性命一试不成?再说,看二哥的神情,还有后手呢。”
韩青岚抚摩发带,回望秦思狂,嘴角噙着一抹微笑。
玉公子摇头叹道:“你们倒是机灵。”
秦思狂对弟弟真是上心呐!岑乐倒是没有料到,他居然还有宝贝。
一块帕子随意包裹之物放在韩青岚面前的桌上,掀开后,一件小小的碧玉雕刻呈现在众人眼前。
它像镇纸,又像玩件,下部几乎全覆黑皮,上部隐见翠色,黑石与碧玉交错,顶端雕了草绿色的蟾蜍一只、科斗一只,宛如在山涧嬉戏。
这块碧玉只有五岁孩童掌心大小,工匠利用皮、翠色和纹路巧妙地勾勒出整幅画面。蟾蜍辟邪招财,科斗则有科举高中、望子成龙的吉祥寓意。
他人纷纷惊叹玉雕师的精雕细刻和精心巧思,唯独岑乐愁眉锁眼。
倒不是因为他看不上此物,相反,他极为喜爱,曾为了它与人讨价还价一个时辰,遗憾的是愣没谈妥,令他郁闷了许久。
在今日出现的众多奇珍异宝中,这块碧玉最不值钱,然而买下它的人却最为大方。
那日清晨,有人上门向岑乐售此玉雕,要价二百八十两。碧玉不算名贵,尤其玩件几乎整块都是黑石,碧玉只存在上部以及顶端的蟾蜍、科斗。单看玉石本身,五两都不值。岑乐欣赏工匠的巧思和雕工,可最多只愿出二百两。
讨价还价了足足一个时辰,末了生意仍旧没谈拢。世上极少有岑乐都谈不下来的买卖,他既深感惋惜又觉得苦闷,想不出来有谁愿意花二百两以上的价钱买一块碧玉。犹记玉公子买樽十两的白瓷菩萨还指责岑乐狮子大开口,他从来不是出手阔绰之人呀!
韩青岚收好玩件,对九爷、二姑娘、岑乐行礼,一一谢过,最后再拜秦思狂,郑重道:“谢兄长。”
韩九爷和二姑娘先后出了书房,韩青岚瞅着案上的画箱,正在琢磨究竟要不要给兄长看。
艳阳高照,已近午时了。秦思狂一早出门,折腾了半日也是累了。他懒懒坐下,折扇轻摇,差遣韩青岚端壶茶来。
转眼书房里只剩秦岑二人,岑乐终于寻着机会问道:“我那小侄……你把他怎么着了?”
“哟,先生未免把话说得太难听了。藏秀斋的王掌柜与我有要事相商,秦某想着正好带小儿见见世面。结果他吃了个小亏,抄书抄得心悦诚服。”
“是吗?”
“欺骗先生有什么好处?再说了,你不是一直认为他太过心高气傲,想借机敲打敲打嘛!”
岑乐苦笑,到底是谁心高气傲啊……
“可惜呀,来时在下还允他一睹白曲先生的墨宝呢!”
秦思狂忽一挑眉:“白曲派人送礼来了?”他一下收起折扇,“方才为何不给我看?”
恰好韩青岚手托茶盘返回书房,闻言甚是不雅地送了他个白眼。
秦思狂何等机敏,立时察觉事有蹊跷。他眼眸一转,迅速回忆近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出格,可惜毫无头绪。
“青岚,莫要跟我打哑谜。”
韩青岚心中不快,画箱往书桌上重重一搁,叫他自便。
秦思狂满腹狐疑,喃喃自语:“莫非他画了幅春宫图……”
斗大的“思狂”二字映入眼帘,玉公子脸色骤变,倏然起身,一下撞翻了椅子。
岑乐和韩青岚均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声响。适才众人更多是感到窘迫,而不是秦思狂这般震惊。
韩青岚心头打起鼓来:“可有不妥?”
秦思狂眉头紧蹙,半响才道:“白曲出事了。”
白曲性格如水,话不多,为人随和宽厚。他不喜功名利禄,万事不争,柔中带刚,自有执念。如此妙人,绝不会无故送此“贺礼”。
秦思狂立刻找来白晔问话。小书童不明就里,说白曲月初出门访友,自己并未同行。七日前他收到先生差人送来的画箱,让他务必在五月廿九当日送到太仓集贤楼。他也问过送画者先生人在何处,对方只答白曲一切都好,未提落脚的地方。
眼见问不出有用的事,秦思狂心里焦急,只得拉着岑乐进书房,请先生端详字画,望能寻得线索。
这幅字的装裱并无特别之处,长卷上正文唯有“思狂”二字,左下角著小字“五月十八”,落印“云海客”。
岑乐刚才就注意到“云海客”是枚新印,若真如秦思狂所言,白曲有难,此番送礼是在求救,那新印一定有寓意。五月十八写字,五月廿二送到杭州金玉斋,可见两地相距不远。
云海客……思量多时,岑乐豁然开朗,白曲会不会人在黄山?
继续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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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十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