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的夜晚并不平静。kanshushen
秋枕梦睡得辗转反侧。
先不说那么高贵的妃子, 居然对个宦官养子青眼相待,本就不同寻常,汪从悦的话也令她分外在意。
什么叫再给她几个, 说得好像祥云回不来了一样!
再联系到审问宫女的情形,秋枕梦心中突突直跳,猜测会不会是宫里头发了火,要处置那些不是皇帝血脉的小孩, 挽回颜面。
就连已经被带出宫的祥云, 也不能幸免。
他们住的是一间小厢房,床榻狭窄,远没家中的宽大, 秋枕梦一动弹, 便惊醒了汪从悦。
汪从悦圈住她的身子。
“妹子,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
“我总觉得莫名心慌。”
秋枕梦索性坐了起来, 拥着被子:
“小哥哥,你说祥云那么能折腾, 会不会惹烦了贤妃娘娘,娘娘就生气了啊?”
她记得自己照顾小孩的时候, 到了后半夜, 又困又乏,就烦得不行了。
汪从悦也坐起来, 搂着她肩膀,睡眼朦胧道:“妹子, 别担心, 娘娘怎么会烦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秋枕梦一时怔住了,后背阵阵发寒。
她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汪从悦抱着她重新睡到床上,抚慰地轻拍着:“妹子, 睡吧。”
秋枕梦哪里还睡得着。
她真想好好问问这件事,问他“贤妃娘娘的孩子,怎么会被你带到家里去”。
可毕竟这算得上宫里的恶事了,知道太多说不定会丢命,秋枕梦犹豫再三,还是没问。
·
然而有人正在问类似的问题。
“朕不曾薄待你什么,”杨自彻翻着贵妃交来的供词,面上寒霜遍布,“你竟歹毒到替换朕的子嗣,并派人将他活活烧死!”
原本坐在两侧的皇贵妃和贵德贤三妃,连忙站起身来,垂头听皇帝责问淑妃。
皇贵妃抚着小腹,眼下一圈青黑,短短几日,已经瘦了许多,衬得肚腹鼓胀得吓人。
淑妃散着头发,跪在皇帝寝宫中,眸中满是血丝,看向那个指认假皇嗣的宫女。
她在那私通锦衣卫的宫女被捉住后,就立刻派人处理了和她关系密切的宫人内侍,唯独漏了这个宫女。
只因为这宫女素常很少和人走动,与宫中其他人都没太多交情。
面前丢着一个冻得青紫的婴孩,已经悄无声息,淑妃认得他。
在她无意间得知有个宫女产子,胸口处也有一块胎记的时候,她便生起了替换孩子,构陷皇贵妃的念头。
她家世那样好,容貌也在上乘,性子大度,远比爱吃醋,霸道,总是霸着皇帝的皇贵妃好太多。
可偏偏就这个哪里都不如她的女子走了运,登上皇贵妃的位置,来日皇后娘娘若是去了,这人便可一跃成为下个皇后。
况且皇帝正盘算着重用贤妃家里人,竟将她家十几位族兄抛到脑后。
毁了她的孩子,贤妃族中必定会对皇帝产生不满,皇帝也不得不疏远他们,她的族人便可趁势而起。
可她认为天衣无缝的算计,仅仅只是因为漏了个小宫女,便被翻扯出来。
不,漏了个无关紧要的人没什么,若非贵妃在宫中一遍又一遍搜查审问,这宫女压根不会被人发现。
是她小看了贵妃和贤妃的交情,或者说,小看了贵妃对那孩子的喜爱。
淑妃被杨自彻问得哑口无言,良久,她忽然笑出了声。
“圣上,此事是妾身做的不假,妾身对皇嗣也确实歹毒了些。”
淑妃缓声说道:“可小皇子此时已经成了一把灰,说不定眼下这宫里到处都是,圣上您再发怒,也不会看到他了。”
她是深宫中的异类。
别的宫妃都盼着谁能生个孩子,大家好一起养着解闷。
唯有她惦记着不择手段往上爬,惦记着拿到更多的好处,为自己,为家族。
她脑子里装满了这些,便也不觉得小小皇城内宫,住着憋闷得很了。
“呸,你和贤妃不对付,要害死她的孩子,为什么扯上我?!”
皇贵妃先忍不住,骂了一句。
她提起披帛,玉与珍珠碰撞出轻微的响声,惦记着给孩子积德,才没砸到淑妃头上。
她哭着来到杨自彻身边,依偎在他怀中:“妾身险些就被冤死了,还求圣上给妾做主啊!”
贤妃拿手帕拭泪,也跪了下来。
她跪得有些远,低着头:
“妾身从前被她陷害入冷宫,几番欲死,如今孩儿已查明确是妾身骨肉,只可惜手臂再不能医治。若非汪从悦看在旧日主仆情分上相救,妾身母子和圣上哪有再相见的机会,求圣上做主。”
杨自彻脸色越来越黑。
淑妃愕然地瞪着贤妃。
她似思索了很久,才想明白贤妃的话,咬牙切齿道:“早知他能做到,我便该暗中派人杀了他才对!”
杨自彻的神情堪称阴云密布。
怒到了极致,他反而露出一点点笑意来。
“你不知悔改,朕也不能不全你一番苦意,”他陡然喝令道,“来人,将这毒妇押入宫正司,择日凌迟。”
几个粗壮宫女迅速入内,拖着披头散发的淑妃离开。
贤妃强撑着的身子一软,几乎摔在地上,旁边德妃连忙搀扶住她。
她掩面,忍了又忍,终究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
秋枕梦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外头有小内侍轻轻敲门,唤道:“汪太监,圣上召您呢。”
汪从悦匆忙穿好衣裳去了,剩下秋枕梦坐在房里提心吊胆。
他这一去,时间就长了,直到过午才回来,眉目间倒带了几分轻松之意。
“小哥哥。”秋枕梦迎了上去。
汪从悦弯起眼睛看她,颊边梨涡一现,说道:“妹子,我又得了半日假,正好坐宫里的辇回家。”
秋枕梦松了口气。
“平安就好,真是吓……”她说着,忽然记起宫里不能乱说话,将“死”字吞了下去,“真是把我吓坏了!圣上给你说了什么?”
“我能有什么事,妹子这不是白白担忧了半日么。”
汪从悦给她整了整鬓边首饰,声音中含着笑意,少见地有了些许起伏:
“圣上说要重赏你我,我也替你推了,求你平安无事,圣上就没再就此事多提,只说派人送咱们回家,给半日假休养休养,明天回来,就叫我掌内官监印了。”
升官是件让人振奋的事,秋枕梦祝贺道:“小哥哥高升了,为了庆祝,回家我给你做一桌菜!”
汪从悦抿着唇,微微红了脸,想把嘴角笑意压下去,可梨涡反而更深了。
他“嗯”了声,牵住秋枕梦的手,两个人并肩出了门。
宫门处已停了步辇,看规格是两人乘的,由八个人抬着,前后仪仗端严,甚至还有一排旗校。
再往后,便是一抬又一抬红木箱子,队伍长得很,粗粗看去,怕不有百十抬。
汪从悦推掉的赏赐,到底还是给了。
步辇旁边,站着侍奉皇帝的小内侍,躬身道:“请二位上辇。”
秋枕梦好奇地瞧着步辇。
就仿佛一把装饰华丽的大椅子,周围没有屏障,上头也没个顶,坐着它走在路上,围观之人一定能瞧见他们。
她正看着,身旁汪从悦脚步忽然停了,抓着她的手紧了紧,向小内侍道:“如此规制于理不合,我不敢上。莫非是备错了?”
“汪太监说笑了,这可是圣上吩咐下来的。”
汪从悦有些愣怔。秋枕梦拽了拽他,他才反应过来,向皇帝寝宫的方向深施一礼,这才上辇。
长长的队伍出了皇城,向家的方向行去,两侧都是仪仗,扇与旗色彩明艳,交相辉映,倒是遮蔽了一些路人的目光。
秋枕梦不由学着汪从悦,也坐得直了。
被满街人围观的感觉,这还是平生头一回,她羞得耳根都红了,脑海里天马行空地想着事情,拉住汪从悦的袖子,低声道:“小哥哥。”
汪从悦转头看她。
秋枕梦依然压着声音,问道:“小哥哥,你看这像不像娶亲嫁女,十里红妆都有了。”
汪从悦的心跳得快了些许。
他也压着声音斥道:“这是宫里的仪仗,妹子,你胡乱想什么呢?”
可一想起秋枕梦那句“娶亲嫁女”,他就熨帖得很,本打算板起来的脸破了功,唇角微微弯起。
“我不管,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就当圣上大恩大德,帮忙把不能有的喜事给补上了。”秋枕梦轻哼一声。
汪从悦瞪她,与少女目光相触时,又迅速避开。
他语气也软了,说的话也就没之前那么严肃:“圣上本就贤德,什么叫就当他大恩大德?妹子快些闭嘴吧。”
秋枕梦只望着他笑。
步辇快要到家的时候,她忽而又凑了过来,小声说:“小哥哥,我有件事,想让你答应。”
“什么事?”
“你先答应。”
汪从悦不上她的套,狭长的眼微微眯起,闭了嘴不接话。
秋枕梦便顺了顺耳边碎发,露出个羞涩的笑:“我想和小哥哥学个新词,叫柳影花阴。”
那一瞬,汪从悦的心都要跳出来了。
他本是不懂这个词的意思的。
听来很文雅,像个好词。
可那日去教坊司喝酒时,官妓唱了支男欢女爱的曲子,这个词正巧在那曲子里,带了男女情爱之事的意味。
汪从悦重新瞪起眼,斥道:“乱说什么呢!”
秋枕梦根本没吓着。
“我还以为……小哥哥要问我这词是什么意思呢,原来你知道啊。”
她挽住汪从悦的胳膊,声音绵得像山间细雨:“那今晚,咱们温习一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