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还未隐入片片紫云,一钩弯月已显出浅淡银灰。gsgjipo暮色自倾斜的屋檐淌过,渐渐将天地晕染成昏沉一片。
秋枕梦收起摊子,将卖剩的几方手帕放入包袱,揉了揉笑到轻微僵硬的脸颊。
街道尽头的几座大绣庄中,陆陆续续走出许多绣娘,大部分都散去了,却还有一些人聚拢在一处,向着她的方向走来。
又来了。
少女秀气的眉目低垂,孑然立在傍晚微风中,按着自己蠢蠢欲动的拳头,低声道:“找人要紧……找人要紧。不能生事。”
要是认真闹起来,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绣娘,没准就在她的重拳出击下没了。
京城占地广阔的大牢,将会成为她以后的人生归宿,那还怎么找未婚夫婿!
然而,没人理会她的低语。
那些绣娘已经来到近前。
打头的年轻女子细眉一挑,从未绑上的包袱里扯出条手帕来,声音高得震人:
“小地方来的绣娘,就算有点名声又能怎么样,还比得上我们京城的吗?你哪来的脸跑到绣庄里寄卖?”
涉及自己吃饭的手艺,这话就不能忍了。
秋枕梦拢了拢鬓发,从她手里夺了帕子,三下两下绑上包袱,唇角勾勒出几分冷笑。
“哟,京城绣庄,就算孩童胡乱绣上几针,也能占上一块地方寄卖,怎地我就不能了?想来这位姐姐,不会是害怕小地方绣娘技艺压过自己,才百般刁难的吧?”
那绣娘双眼圆睁,生起气来:“你说什么?!”
“我已经不去绣庄,不过是摆个小摊子罢了,这位姐姐就不必胡乱为难人了。”
秋枕梦颇为镇静地背起包袱,从她身旁走过。那绣娘尖尖指甲几乎戳上她额头。
她攥住绣娘手腕,轻巧一推,绣娘便站立不稳,踉踉跄跄退出好几步去。
一群人不敢阻拦,望着少女的身影快步没入夜色之中。
秋枕梦顺着小路来到家中,轻轻推开有些斑驳的木门。
她在京里买下的院落极小,倒也不是没钱,只不过总想着精打细算罢了。
·
秋枕梦仰望天空思索事情,手按在推开的木门上,半天没进院。
身后忽传来一声询问,打断了她的回忆往昔。
那声音淡淡的,语调没多少起伏:“姑娘便是那在绣庄附近摆摊子的绣娘吗?”
秋枕梦立刻挂起微笑,转身答道:“是,公子打算买帕子吗?”
身后立着一对主仆打扮的人。下人秋枕梦见过,今早刚从她这儿买了东西。
那个主子站得有些远,看打扮像是个读书人,半截身子隐入夜色,只能望见肤色冷白的面颊,轮廓倒还漂亮,样貌却瞧得不甚分明。
不知怎地,竟莫名也有几分眼熟。
总是盯着陌生人瞧,未免无礼,秋枕梦很快便移开目光,笑吟吟等着回话。
那人点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一方素色手帕,上头绣着一两朵花,正是她卖出去的东西,开口问道:“还有花样更繁些的吗?”
“有的,只是放在箱子里,藏得深,公子且等一会儿,我这就回去给您拿。我独居在此,不好请公子进来,望公子勿怪。”
秋枕梦告了罪,转身进院,门口那公子遥遥问道:“都是姑娘亲手绣的?”
“自然。”
门外便没了声音。
待秋枕梦翻箱倒柜,拿了几方绣纹更多的手帕出来时,那公子已经不知去向,只剩下他家下人站在门口。
“我家老爷赶时间回去,便先走了,姑娘这些东西绣样少见,我要一两条,若是老爷喜欢,往后还来您这儿买。”
下人行了个礼,笑嘻嘻地说。
他从秋枕梦手里随便拿了两条帕子,付了钱,便告辞离开。
秋枕梦送他走出小巷,顺口问道:“你家老爷,是个读书人吧?”
下人顿了顿,旋即回答:“倒也不算,姑娘问这做什么?”
她有些遗憾地说:“我想着能诗善画的人,大约互相间都有些联系,而公子瞧着似是个文人,故而想问问,公子可否认得京中……擅画又姓汪的年轻人?”
时下风气,对宦官不太友好。
她之前寻未婚夫时,常专门提起这个身份。
多数人会告诉她没见过宫里人,或是不晓得宫里有人学过画。
也有些自持清贵的,一听她是在找宦官,立刻翻脸,纵然知道些什么,也不肯再说。
久而久之,她便不再那么问了。
下人收起手帕,从巷口树上解下骡子,翻身上去,回头望了她一眼:
“姑娘这话问得太笼统了,满京里姓汪的不计其数,会画的也有不少,真论起来,我家老爷还算一个呢。”
秋枕梦不由一怔,还要再问,那下人已经驱赶着骡子,急急地告辞离开了。
她怅然望着骡子远去的高大身影,仿佛错失了几万两白银。
那可是姓汪又擅画的人,说不定正是她的未婚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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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乡时,她好歹也算个有名气的富贵人。那些远道而来的商贾,争着买她精心绣制的摆件,远销各地。
之所以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地步,秋枕梦从前是再不曾想过的。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秋枕梦十八年的人生,大约只有“跌宕起伏”四字才能概括一二。
出生时正值山河动荡,各地义军汹涌而起,连朝廷里的官也流散许多。
好在家乡岭门行省地方偏远,地方官都穷得快要当裤子,战火不太波及到这里。
爹娘都有一手好手艺,养女儿还算轻松,她耳濡目染,从小跟着娘学刺绣。
邻居家的小哥哥长她两岁,也待她很好,到五六岁上,两家大人便给他们订下亲事。
那时候,邻居大叔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块玉石,质地很差,颜色黢黑。
爹拿这玉石雕刻了两块黑鲤鱼玉佩,怪模怪样的,脑袋做得比身子还大,合起来便是互相衔尾的图样,分给两个孩子当定亲信物。
于是邻居小哥哥便整日以“未婚夫君”自称,带着她四处玩闹。
谁知好景不长,家乡突遭水灾,水灾后又多发瘟疫。半个岭门的景象,简直成了“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短短十几日,秋枕梦还算优渥的生活全没了,只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邻居小哥哥爹娘都去了,孤苦伶仃,眼看活不下去,前来赈灾的官员传来一个消息,说皇位换了人坐,如今宫中正在收小孩儿做宫女宦官呢。
边远地区的小孩家,哪晓得宦官是什么,只当和大户人家养的小厮一样,做伺候人的事。
迫于生计,他交出身上最后一点银钱,跟着采买孩童的官员走了。
秋枕梦哭着在后面送。
邻居小哥哥坐在人挤人的驴车上向她笑,安慰道:“妹子,别哭了,过几年等我赚了钱,就回来娶你。”
而后的这些年,她渐渐大了,有了正式的名字,学会了娘的手艺,还摸索出独特的绣纹绣样,在娘去后,竟打响了几分名气,挣了家业田产。
孤身女子多有不便,为了赶走地痞流氓,秋枕梦练出一副好身手。
只是来惹事的人多了,报官频繁了,县里官员就常来劝她婚配,媒人几乎日日登门拜访,她便总是盼着未婚夫能回来。
邻居小哥哥走了后,并非杳无音信,一年总能寄回两三封厚厚的信件,伴着京中时兴的小巧首饰、值钱又讨喜的小物件。
她收了,每每能看上很长时间,再好好回他一封信。
只是小哥哥信中一开始还写着几个字,后来字便没了,全换成歪歪扭扭的画。
再后来,画越来越好看了,她按照画儿绣出来的屏风,摆在堂上,还有好些商人想要买走。
只是过去现在未来都画了不少,邻居小哥哥却绝口不提娶她。
秋枕梦大了,晓得宫中人情冷暖,一定比小地方可怕得多。
宫里宦官少说也有几千个,自己的未婚夫大约没能混出头,挣到钱。
她想写信告诉小哥哥,自己有了家产,让他回来生活。
岭门的日子自然不比宫中富贵,可好歹是自己家,说话做事都自由许多。
然而信还没寄出去,县里的大富户,便盯上了独自生活的她,想纳她做妾。
秋枕梦自然不肯,告到县衙,拿出小时候的婚约。
谁料知县看了,苦口婆心道:“不过多年未回的人罢了,你等他做什么?我看你二人家业相配,正是天造地设,何不允了?便是不允,也该嫁给他人,生儿育女。”
秋枕梦不乐意,花了大半家产跟那富户打官司,处处走关系。
知县大约为县里人口稀少的问题愁得不行,先是想让她嫁给富户,收了钱,又要让官媒给她寻个更好的丈夫,说什么都不许治下女子大龄不婚。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这知县突然就变了口风,将富户狠狠训斥一顿,还罚了银钱,官媒的事也不提了,轻轻巧巧放她回家。
秋枕梦回到家,想着这段时间的事,心里总归有点忧虑,干脆变卖家产,带着银钱包裹进京找人。
路上被那富户派人抬着小轿拦住,她抡起拳头,连人带轿打得惨不忍睹,知县竟然也没派人追捕她。
京城繁华,人烟众多,与岭门行省那没多少人的县城大不相同,秋枕梦一来,就被掩埋在茫茫人海中。
打听宫里人的好门路,一时半会儿寻不到。
而拿着未婚夫的特征去问人……
姓汪又很会画的年轻男子,京城里比比皆是。
坐吃山空不成,她重操旧业,绣了东西寄放在绣庄里卖,头一天便被一抢而空。
第二日再去,那绣娘便伙同其他几个绣庄的姐妹,把她赶了出去,不许再来。
她找上门理论,每次都耽搁很长时间,既耽误赚钱又耽误找未婚夫,索性在街上摆摊子。
那绣娘却还总是带人过来嘲讽,恨不能让她赶紧消失。
秋枕梦有心用拳头教她做人,想想未婚夫,还是忍了,只拿嘴皮子堵得绣娘暴跳如雷。
如今她已然进京半年了,姓汪又擅画的青年才俊也见了不少,可惜没一个是宦官,未婚夫连影子都没瞧见半分。
这生活,简直能拿“凄凄惨惨戚戚”来形容了。
秋枕梦心里转着许多事情,忽而自嘲一笑,拿着剩下的手帕回到院里,拴上房门。
屋里尚燃着灯烛,隔着窗纱,显出暖融融一片橙黄。
她不自觉地抚上胸口,隔着衣裳,五指仍能勾勒出黑鲤鱼那大到奇异的头。
摸着玉佩,秋枕梦的笑意便一点点淡了下去,微微垂下长睫。
明灭不定的昏暗烛火,隔开了四下倾覆的暮色,也朦胧了她眼中的滚滚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