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完全放晴,群山沐浴在阳光的余晖里。森林深处,小溪环绕,泉水奔流向下,一座竹楼小巧地嵌在竹林里。
等谷淮安他们赶到的时候,只看到堂屋里一地尾翼和三大碗浑浊的鸡血。
可跨过院子,竹楼后面,一道白色的石门赫然出现在两人眼前。
与此同时,一群戴着斗笠的人握着一个长条形木牌,排着队朝里走。
谷淮安扯了扯杨伯的衣角,压低音量说:“我们不是来看事的吗?怎么这么多人?”
杨伯接过身边侍从的斗笠,一边套在谷淮安的头上,一边解释说:“不是我们办,是观摩。等下会有小辈净化超度,我们是从旁辅助,防止东西逃掉的。你在这,倒是不碍事......”
“只是......”
杨伯趁着系绳子,靠近他的耳边说。
“我们呆在的位置特别好,等法事开始前,你就悄悄用你的眼睛看一眼。如果那个东西是蓝色的,你就拉一下我的衣服。如果是黄色的,你就当没看见。”
谷淮安听到这话却笑了。
“不干。”
杨伯眉毛一下子飞了起来,“不干?!”
周围人一下子都看了过来,他立刻举起右手,作势要抽人。
“你这个小兔崽子,为师好不容易搞到票,你居然害怕?哪有理由害怕!”
谷淮安立刻哭丧着脸,哆嗦着说:“我第一次,肯定害怕呀!那可是邪......”
杨伯捂住他的嘴,朝着周边的人讪笑着。
“小孩子不懂事,不懂事哈。”
等周围人散开。
杨伯凑到他耳边,气急败坏地说:“我是亏待你了吗?为什么不同意,就看一眼。”
谷淮安依旧是笑着朝杨伯伸出两根手指。
“一码事归一码事,要我干活,得交换。”
说完,他正色道:“我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毕竟,你知道,我干活,也是冒了风险的。”
“那绝对不可能!”
但很快,人越来越少了,空荡的院子里大的能看见柳树的影子。
杨伯咬咬牙,又咬咬牙。
终于,他恶狠狠地凑到他面前,语气像是要把谷淮安咬碎。
“成交。”
谷淮安笑眯眯地拉过罩纱,雀跃地说:“那,合作愉快?”
杨伯气得脸抖索成一团,指甲就要握住谷淮安的肩膀。
就在这时,
一个人影突然闪过。
“都搞好了,就等着您了。”
一个戴着白色头巾的中年男人缓慢靠近,说着话,他的手从口袋变换到身侧,最后还是合十。
杨伯沉着脸,特意用肺腑提气,端着一副世外高人的姿态。
“我要的东西,你都搞到了吗?”
“搞到了,搞到了。里面请。”
男人羞涩又拘谨地笑着,伸开手,露出敞开的木门。
杨伯睨了他一眼,扣住谷淮安的手就要往里闯。
不料,一个浑身被白袍包裹的男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杨伯脸阴沉下来,细且薄的眼睛刻刀一样刺进眼前人的喉咙。
“杨兄。”
白袍下的眼睛却淬着笑,语调轻佻,尾音自然上翘,不像是打招呼,倒像是**。
杨伯眉头更加扭曲,嘴巴像是吃了不干净地东西,反复开合。
但像是扭不开面子,他生硬地回复道:“左使。”
听他说完,左使立刻笑着用袖子挡住嘴巴,娇俏地露出双眼。
“不敢当。”
杨伯的脸,这下是全黑了,抓住谷淮安的手,就要进门。
白色的纱布再次挡在两人的前面。
“你可以过去。但是,他......”
左使俯下身,身体像没有骨头一样扭成一个惊人的角度,头朝着谷淮安身上移动。
突然,
风吹过纱布,谷淮安看到面纱下狰狞的鞭痕。
突然,
一只手搭在他的鼻尖,迎面撞上了一双异色的双瞳。
谷淮安捂住心脏,向后退了几步。
左使懒洋洋地说:“偷看可不是君子行为哦?”
说完,他冲着他眨了眨眼睛。
一双手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搭在他的肩上,耳边是左使娇媚的声音。
“早说嘛,这么重的气味,还来排队做什么?”
谷淮安惊魂未定,扭头看向杨伯。
却发现他眼里也是一片茫然。
沉默良久。
他开口道:“先去,具体情况,到时候再分析。”
门外瞬间变了样子。
竹楼变成四方城,城墙上刻着歪歪扭扭字迹,细看土砖上雕刻着鱼形浮雕,杨柳条在缝隙间生长,远处不知名的白花落满地,漂浮在城市上空。
离得最近的是一座广场。
大体形状是四方形。
突然,谷淮安看到广场中央突兀的台子,
边缘刻着瑞兽的图案,南面有道石头桥和地面相连,台子上几根通天的柱子,却没有顶。
浮雕也很奇怪:是腾出水面的鱼,和翻飞的蝴蝶。
突然,谷淮安的视线开始反转。
陈旧的戏台逐渐涂抹了颜色,喧闹地声音从四面八方涌向他的耳朵。
忽然,他的视野的中央,突然出现一个弱小瘦削的孩子。
而孩子的身后,跪着黑压压一片的人群。
紧接着,一阵奇怪的响声。
人群机械地跪下,伸出双手向着台上祈祷。
小孩愣住了。
他犹豫着,拖着比他还要高的长刀,迟缓地一下一下砍向绑在石柱中央的羊。
羊的口中被塞了稻草,宽厚的方眼睛落着泪。
赤色的雨顺着刀泼向地下的人群,人群变得更加狂热,他们更加紧凑地冲向祭台,张开的双手像是向上生长的枝丫,有些人甚至脱下面具,张开嘴,任由雨浸湿了全脸。
混乱,癫狂的笑意再一次出现在这群人脸上。
没过多久,地面上全是破碎的木质面具,黑泥般的脏水铺满面具的边缘,血色的花溅起短暂的涟漪,但随后还是被黑色吞没。
“你在看什么?”
杨伯突然问。
视线全然消失了,广场中央只有空荡荡的高台,一切像是从未出现过。
谷淮安摇摇头,刚想说点什么。
高台上的场景却再一次变化。
提刀的小孩站在祭台中间,边缘是不断伸着手的人群,黑色的袍子遮住他的脸色,削薄的身形像是很快就要被吞没。
可此时。
谷淮安却注意到他死死扣住刀柄的手。
“要生变了。”谷淮安喃喃自语道。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猛地抬起刀,抽向人群,血花顺着刀锋在空中形成漂亮的弧形。
谷淮安立刻立起身体。
人群更加暴动,挥舞着四肢冲向台前,有些人撤掉黑袍,张开嘴接着同伴的血液。
先前划伤的人抽搐着倒在地上,血液顺着脖子的划痕汩汩流出。
人群无视他,黑水覆盖他的面目,他像是变异一样提起胸膛,抽动着,青筋血管爆出,浮在浅层皮肤上。
终于有人将他从人群中脱离出来,可那人也不过低头吮吸着他脖子上的血液。
挥刀仍在继续,在这一刻,这些人没有良知,没有人性,像是完全被兽性占据身体,不断向着祭台暴冲。
血花,再一次灌溉黑水。
“疯了,都疯了。”
谷淮安低语道,视线依旧注视着人群。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水已经蔓延整个大厅,只有寥寥几人还残存在大厅上。
终于等最后几人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拼了命在水中挣扎,托起身体向着台子攀爬。
有些人成功了,他借着力气,翻上祭台。
有些人却被卷起的水流再一次冲回水里,他们伸着手尖叫,气泡在水面剧烈鼓动。
但没多久,气泡消失了。
还没等台上的人松一口气。
收了刀,观看这出闹剧,始终一言不发的小孩,再一次举起刀。
几个彪形大汉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又一次被击落水中。
终于,整个广场只剩下男孩一人。
他缓慢摘下斗篷,静静地看着不断翻涌的水面,木质的面具遮住他所有脸。
谷淮安不知道他此时的心情。
突然,沉稳的脚步声从祭台后侧传来,一个白袍的老人拄着拐杖,一瘸一拐的站在孩子的身边,轻柔地摸了摸孩子的发旋。
“神子大人做得很好。”
“严长老,这真的是对的吗?他们,他们也想活下去......”稚嫩的声音显得格外犹豫。
小孩仰头看向身边最信任的长辈,想从他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当然是对的了!神子大人,像这些背叛吾神的叛徒,就应该成为神的养料。”
严长老继续补充道:“就像树一样,只有裁掉多余的枝叶,才能保证主干的生长。这些叛徒就是一棵大树被蛀虫吞噬的部分,神子大人,你这是在立功呀!”
小孩被他夸张的言语感染,突然振作起来,双手合十,用一种奇异晦涩的语言,朝着水面低语。
在繁琐冗长的语言里,谷淮安突然听懂了最后一句。
“吾主,我将永远追随你,为您的降临扫清一切障碍。”
就像是他曾经也说过许多次一样。
谷淮安立刻将这种念头甩出去,专心看着两人。
严长老半蹲在他面前,轻声说:“神子大人,您和另一位大人的‘大日子’要来了,您可要多加小心。”
孩子突然变得犹豫,他揪着严长老胸前的衣襟,说道:“我和小禾,只能活一个人吗?”
他的手被严长老握紧手心里,“怎么能这么说,殿下。这可不是死亡,是选出一个人先去吾神身边神侍。这可是无上的荣光呀。”
小孩这一次没有先前果断,仍然不安地问:“那如果被选上了,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小禾了?”
严长老没有回答,只是松开小孩的手,语气变得冷硬:“神子大人,这个时候,可不能计较这些。您的那些情感是多余的。”
对话还在继续
不知道长老说了什么,小孩的身体开始激动的颤抖。
最后他像是被长老说动,只点点头说:“我知道了。我会全力以赴的。”
严长老摸着小孩的肩膀,脸上挂着笑:“神子大人,你可千万不能被选上呀。可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你。”
被猜中心思的小孩身体瞬间一僵,他仰起头,看着将他完全覆盖的大人。
严长老继续说:“今天这些人的样子,你可看到了。”
严长老笑得格外慈祥。
“你也不想,你熟悉的人变成这些养料吧。”
说完,拍了拍小孩的背,转身走了。
小孩像是被抽出了脊梁骨,整个人跪倒在地面,隐忍的哭声钻进谷淮安的大脑,不久,他慢慢摘下他脸上粗糙的面具。
谷淮安总有种诡谲的预感,他总觉得面具下会是他的脸。
甚至。
恍惚间,
他真的看见七岁的他站在台子上,
与他对视。
面具一层层剥落,
他的心跳也开始变得迟缓。
终于,
面具掉了。
他扯住杨伯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