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了几日的暴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骑楼斑驳的砖墙上,溅起一片水雾,盛律清站在窗边翻看着档案,面上表情多了丝寒气。
“假牙那条线查得怎么样?”
孔祁甩着波鞋上的水珠,喘着粗气道:“人都散出去,附近县市的牙科诊所都查了遍,暂时没有对的上的。”
他说着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叠照片:“这是我们在黑作坊找到的模具,老板说这款便宜,特别受欢迎,行脚商都用蛇皮袋装了往北边捎,光是上半年就买了上万副。
盛律清转身端起保温杯抿了一口,茶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医院和失踪人口那边呢?”
“来了十几拨认尸的,人都对不上。”孔祁翻着卷了边的笔记本,“医院的妇科手术记录全部核实了一遍,没发现异常,根据医生的说法,有些特殊情况的病人会选择去省外的大医院手术,死者极有可能是在外地做的手术。”
这样说来便是一无所获。
“盛副队,现在省厅有专家可以做颅骨复原,要不然我们送过去看看。”
说话的是老警员罗建国,国字脸,大鼻头,长得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
见办公室无人说话,继续补充道:“前阵子省厅组织开展了一次专题学习,广江大学的王教授特意分享了颅骨复原技术,去年隔壁长海市的山洞女尸案,就是靠着颅骨复原找到死者身份,我觉得这次案件也可以尝试一下。”
翻看着档案的窦原低头往嘴里扔了颗话梅,酸得眯起眼:“这技术靠谱吗?我怎么记得那案子靠的是死者阿妈认出了女儿后腰的红色胎记呢。”
罗建国没搭理他阴阳怪气的话,“同真人六七分相似,对于这种无头案件能提供直接线索,锁定死者身份。”
“别以为不知道你小子的尿性,六七成?我看顶多就四五成,这点精准度还不如楼下王婆串针线。”窦原噗嗤笑出声,舌尖顶出话梅核,以精准的抛物线运动"叮"地撞上搪瓷痰盂,“顺着目前线索加大力度排查下去,好过走歪门邪道。”
楼下王婆是擦皮鞋的,早些年还兼着干些缝补的活,只是前两年得了青光眼,如今和瞎了没多少区别。
新来的小李刚要开口接话,就被一旁的老陈用保温杯抵住手背,递去一眼神便清楚明白其中用意。
少掺和到中间。
去年余队因公负伤就打了报告调岗,来来回回拉扯几次,年初时领导才勉强点头,不过也只是先让余队先去党校学习,局里由盛副队暂代一切工作。
几乎所有人都清楚领导的用意,等正式调令下来,双方就是走马上任。
这也意味着副队长的位置就空了下来,底下最有机会的便是罗建国和窦原,两人资历相当,工作能力突出,但上头的态度却显得暧昧不明。
参与省厅3.12专案的机会给了罗建国,进修资格则给了窦原,只是临近出发前,一封关于他作风问题的举报信递了上去,最后大案和进修都落到了罗建国头上。
虽然领导一再强调投诉信和罗建国无关,可两人之间的梁子可算是越结越大。
两人齐齐看向盛律清,似乎都在等他一个回答。
“打扰一下,我是来送报告的。”
顾文姝指尖捏着的报告纸簌簌作响,福尔马林气息缠着她发梢:“硅藻实验的匹配结果出来了,死者肺部发现的溺液内的硅藻成分与榆柳河中下游段高度相似。”
南海市地图摊开在桌面,手指沿着榆柳河一路向下,盛律清迅速圈出几个人迹罕至,周遭环境复复杂的地方。
“老林,你带人把发现尸体的特征再多印几份,围绕圈出的几个地方附近的居民仔细询问。”
接到任务的老林点点头,带着一队警员抄起黑色挎包,风风火火出门准备干活,办公室瞬间空下大半。
窦原端着搪瓷缸踱过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帝女花,“靓女法医,吃不吃话梅,我女儿买……”
话没说完就被罗建国摔茶缸的声响打断,绣色的茶叶泼在值班表上,他双手撑在桌面,像是只蓄势待发的雄狮:“盛副队,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尸源。”
“如今法医给的线索像大海捞针,浪费人力物力不说,造成的社会影响实在太过恶劣,新技术再冒险,也好过让凶手逍遥法外。”
这话看似是担忧,实则步步紧逼,甚至将将所有矛头都转向了顾文姝。
这火终究还是烧到了围观人的身上。
窦原眉骨的旧疤突突跳动,那是追捕水客时被铁丸擦过,留下的伤口:“罗建国,我发现你说话越来越有意思了,没有颅骨复原之前,警察就破不了案了?”
“大家不都是依靠现场线索一点点排查,你现在要全警队上下为了什么狗屁颅骨复原,改变侦查方向。你心里到底是想升职还是想破案,自己清楚,别把人都当成傻子。”
罗建国的国字脸涨成烧鹅色,皱巴巴的笔记本被拍得砰砰作响,枯木似的手掌满是纵横交错的伤疤。
“破案讲究与时俱进。难道警察的眼界要一直停留在十年前?新科技新技术能帮助快速破案,这是事实。我们警察不仅要提高自己的能力,也要提高认知水平。”
丢下一句,还不屑地瞥了眼气得喘着粗气的窦原,面上露出毫不掩饰的鄙夷。
此时站在一旁的顾文姝突然开口道:“我能做颅面复原,准确率可以达到百分之八十五。”
话音落地,满室寂静,这位女法医还是有些嫩,老罗和窦哥之间的斗争只有盛副队可以平息,其余人上去就是炮灰。
果不其然,罗建国马上把火力对准插话的顾文姝,眼中的怀疑和轻视丝毫不加掩饰:“细路女懂个屁!省厅专家都不敢打包票,你空口白牙就是八成。你知道叫做颅骨测量点?知道什么叫颅面软组织厚度吗?”
“对着个小姑娘发脾气,罗建国你是越活越回去了!”窦原猛然起身,带着木椅落地,震得顶上那盆吊兰簌簌落灰。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一旁看似乖巧站着的顾文姝开口道:“连八成的准确率都做不到,那只能证明你口中的专家太废柴,如果只会几个专业名词就出来卖课,建议专家重修解剖学,别出来误人子弟。”
“还有刚才那句话也送给罗警官,做人也要与时俱进,不仅要提高认知水平,也要提高个人能力。”
原本还暴怒的窦原不禁都要笑出声,顾文姝这一开口就是足以毒死蟑螂的小嘴,他可是见识过,当初嘲讽的对象还是……
盛律清屈着指节敲了敲桌面,锐利的眼神扫过来,如草原的鹰隼:“你确定?”
顾文姝坦荡地直视他的眼睛,丝毫没有退却:“能,92年随江白骨案,我做的颅面复原,误差不到百分之十。”
“你?”罗建国扯着嘴角,一股气音从牙缝挤出,依旧是轻视的语气:“92你才多大?说大话都不怕闪了舌头。”
1895年,德国学者依照巴赫的遗体还原了其生前的样貌,是颅骨复原应用的开端。国内听到这个词还是当初那起轰动全国的坠机事件,只不过当时的技术和学者都是苏联的。真正广为人知的是随江白骨案的侦破,专家和学者才将视线投向这片空白领域。
罗建国对顾文姝所说的话嗤之以鼻,就算是她是案件的参与者,可刘教授也强调了当时各种复杂的背景,单纯事件本身并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和研究意义。
这些都是学术界相互攻歼的话,被罗建国奉为圭臬且深信不疑。如果后世顾文姝的同事知道罗建国此时的心理活动,估计要嘲笑他半个月。
这位刑侦支队实际掌权者并非因循守旧之辈,早在八十年代末在公安部物证鉴定中心进修时,他就跟着国外专家接触过颅骨复原技术。
盛律清目光掠过档案袋里刘教授的履历。这位挂着生物力学头衔的教授去年刚因虚报科研经费被约谈,此刻却摇身变成刑事技术专家。
指间的钢笔停住,白炽灯在他鼻梁投下道阴影,看不清楚面上表情。
“盛副,省厅专家都是老教授,经验丰富,而且这些年省厅一直在推动科技在刑侦领域的应用,我们下属县市积极响应号召,也是一桩美谈。”
罗建国这话一出,像是投入干燥草垛的火星子,瞬间将气氛点燃,脾气暴躁的窦原气得脖子的青筋都冒出来了。
“顾法医既然有经验,这件事情就交给她了。”最后盛律清一锤定音,语气没有波澜,眼底却透着警告:“孔祁,你继续协助顾法医。窦原,你先休息会,等老林回来接着他的工作继续摸排。”
罗建国面色一僵,—这安排等于把他架在技术流程之外。正要开口,却见盛律清站起身来:"老罗留下,上次反扒行动还有些口供需要再对一下。"
门关上的刹那,窦原冲顾文姝挤眉弄眼:“走着,哥请你吃龟苓膏。”
龟苓膏自然是没吃成,外头的天像是破了口子,水不要钱地往下倒,食堂打包好午饭,便回了解剖室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