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三年初春,夹岸两边的垂柳抽绿,冬天飞走的候鸟搧羽南归。自鲁晓颦嘱咐完桂生一些身后事又过了几个月,她满腹心事只待寻找合适的机会下手。现在她手里撑着一把半旧的妃色油纸伞望着太湖边愣神,韩七宝几次向自己明里暗里有讨她做小的意思,那天鲁晓颦告诉她自己是有夫君的,韩七宝并不相信,以为她是推辞。
如今她二十八岁,人生潮起潮落、兜兜转转,她在无锡度过了十二年。韶光易逝,人生之中能有多少个十二年?她望着银湖波光粼粼,感到自己已经老了许多。她对韩七宝的提议感到可笑,这个世间有哪个女人愿意与别的女人一起分享自己的丈夫?韩七宝爱着自己的丈夫,以为曲意迎合便能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真是荒唐……韩七宝不知道鲁晓颦的打算,如果知道自己想杀张笃承,那她一定将自己推得远远,避而不及,后悔自己的提议。
她远眺远方思绪飘忽不定,忽而抬头仰视碧宵中舒开的云朵慢慢飘移……白云苍狗,沧海一粟……人世间几多哀愁和凄苦?韩七宝自然不会强拧自己押着自己嫁给张笃承,她是大家闺秀怎么会做出不得体的行为呢?念头既起,她也不会轻易放弃。现下烦恼的并不是韩七宝积极牵红线,她鲁晓颦想避开便是能避开,人生大不了一死又有什么可畏惧的?她在湖边彷徨,如果让她继续和张笃承周旋,只怕再也经受不住……
鲁晓颦几日前来家中韩七宝向她吐露自己的心事有意为张笃承添置二房,她淡淡地问道:“夫人与少帅举案齐眉,为何张夫人有如此打算?”
韩七宝止不住地长声叹息,心中也有些怫郁道:“我至今未给张家添下一名男丁,张家后继无望……思来想去还是该寻位品貌俱佳的女子纳妾,这样也是为夫婿着想。”
鲁晓颦听到韩七宝这样说有些失笑,暗忖:“婚姻制已经改革,倡议一夫一妻。张夫人还守着旧封建的老一套,可见思想被荼毒之深。”
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不便掺和,鲁晓颦捧着手里的茶喝了一口低头不语,故意忽视韩七宝的话题。
韩七宝原本指望她顺着自己的话意问自己,见鲁晓颦低头不语,她也茫然失语,不知道该如何去说,韩七宝心里挣扎了几番终于挑明了意图:“其实我心里有了合适的人选。”
“那真是要恭喜夫人了。”鲁晓颦浑然不觉韩七宝的意思,对她又是淡然地笑道。
韩七宝不住地端详鲁晓颦,她似乎比以前更瘦、身子骨儿更单薄了,面色也憔悴许多,不知道……对后嗣子孙可有影响……她虽这般想却还是拉住鲁晓颦的手笑嘻嘻道:“其实,我说的合适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鲁晓颦停止了喝茶,愣住了。她万万没想到韩七宝会打自己的主意,张笃承是自己的仇人,每每见到他靠近自己便要找寻各种理由避开他,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韩七宝竟别出心裁让自己嫁给他……鲁晓颦的脸上浮出难堪的神色:“夫人……”
“我知道……你会吃惊……没想到吧?鲁先生,我属意你很久,一直不得空和你说……”韩七宝猜想鲁晓颦听到自己的话会心潮澎湃,又或许是欢喜中带些羞涩?寻常百姓家不知几人能有这福份,能够麻雀变凤凰?
“蒙夫人厚爱,但鲁晓颦不能从命。一则我鲁晓颦是粗鄙之人不懂得礼仪,恐怕会遗笑他人,辱没你的脸面;二则我是有丈夫的人,他也等着与我团聚。此两点便是鲁晓颦不能答应的原因。”鲁晓颦不紧不慢地将自己的情况娓娓道来说给韩七宝听。
韩七宝没料到对方会拒绝自己,她听鲁晓颦说有一个等待自己团聚的丈夫,惊讶至极,她从来没有听说过鲁晓颦还有什么丈夫。她以前听丁太太她们说起鲁晓颦的风流轶事确实是有丈夫的,她是一路从北京逃过来的,当时她的妆扮华贵,像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不久便生了一个孩子。有人说她是某军阀的太太也有人猜测是哪家做了不光彩事的小姐。
韩七宝又想或许她是找借口推脱,可其中缘由她再猜不透,她的夫君一表人才、文韬武略样样都好,鲁晓颦还嫌他差了不成?!
“鲁先生是觉得少帅不合意吗?”韩七宝不高兴地反问,但她说话时的语调依然包含温柔。
“夫人,这话可就折煞我了。少帅英俊神武与夫人是一对璧人,原本就是天作之合。而我鲁晓颦是有夫婿的,如若他嫁既对不起了夫人的美意,也对不起了一直等候自己的夫君。如此这样不是不知廉耻地不守妇道?”鲁晓颦看韩七宝一直逼迫自己,索性搬出了她一直盲从的女德借力打力。
韩七宝听鲁晓颦一席话说得在理,况且自己尊奉女德,执意强行,倒有些强娶强卖了。
韩七宝仍有些怏怏不乐,也捧起了茶杯喝茶。她喝完一口,唇腔中微感苦涩,眼睛低垂在杯沿上。韩七宝仿佛不经意地摇晃茶杯,杯中的茶汁滚去一边推出些许的白沫耀若霜花,她的心事也如这杯中激浪的白沫不断冲刷、翻滚。韩七宝既认定她是有意推辞,鲁晓颦说千句万句也是无法进入她的耳中的。她决心哪日问问丁太太,丁太太是个包打听,一问便证实鲁晓颦是不是撒谎。
韩七宝如此并不是真急着为丈夫纳妾,非娶鲁晓颦不可,而是有一个呆主意的缘故。她爱她的丈夫便觉得他万般皆好,别人也须和她一样都捧着张笃承说他是好的,他纵是有千般万般的错也是别人的错。那日冬雪赏梅鲁晓颦对丈夫的冷淡态度至今画刻脑海中:恃宠而骄大约也就是这个意思吧?她辛辛苦苦呵护的东西,她却毫不在意地打碎怎能不令她心生忿怒?
从鲁晓颦的神色看似乎对于她的提议不以为然,她脸上瞬间消散的不屑表情是对她韩七宝,还是对张笃承?韩七宝恍然若失,以为自己的提议是皆大欢喜。
鲁晓颦走后,韩七宝在家中气了几天,她造访丁太太家要好好散散心,把前日的不快驱散。丁太太听说韩七宝来了,欢喜得连忙迎接:“张夫人!这是哪里的风把你吹来了?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我好做准备啊!你看看这里真是怕腌臜了你的眼。”
“丁太太客气了……”韩七宝对丁太太的热情到过分的态度历来不冷不热,她解下身上的黑披风交到一边站着的丫鬟,随丁太太一道走进她家客厅。女佣上来两杯“休宁松萝”,待两人坐稳后,丁太太止不住地望着韩七宝讪笑。
“我也是在家闲暇无事,闷得慌。便过来坐坐。”韩七宝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放下了。
“张夫人今日来,我欢喜不尽,只是怕怠慢了待客的礼数。”丁太太两手抚在膝盖上高兴得不知如何摆放。
“我也是坐坐就走的。”韩七宝和善的微笑说,这与她出门前气得蔫倒一边的样子有天壤之别。
丁太太见韩七宝不住地喝茶也不敢造次、叽叽喳喳地自说自话,自己闷了头拿着茶盏也喝了几口。
韩七宝望着丁太太身上银鼠织锦旗袍,明纬缂丝的弄色芙蓉粉红地游枝一团凸显衣料上,袭了传统又不囿于传统,这便是鲁晓颦的织布技艺。
她瞧着丁太太的花色,又慢慢地喝了口茶问:“这是鲁先生的手艺吧?”
“张夫人好眼力,确实是她家的布。她家的布不好买,仅此一匹。被我抢到了,便不再有了。”丁太太被张夫人注意起身上的衣裳,禁不住美滋滋地说道。
“这颜色活泼又不失清雅穿在你身上不错……”韩七宝停住了喝茶,把茶盏搁在一边的案几上笑着说,“你倒是鲁先生的常客,我也很爱买她家的布匹刺绣。”
丁太太听到韩七宝如此一说也笑了:“张夫人是个美人,这颜色穿在你的身上要比我好看许多。”
“你说得这话真叫人听了舒畅,倒也教我心生感慨啊,如今我老了……”
“夫人,你哪里老?你正值风华正茂,你的风采及姿态是旁人万分之一学不去的。”丁太太听到韩七宝喟叹容颜衰老,连忙打了短,极力奉承道。
果然韩七宝听了面露喜悦之色,她想起鲁晓颦的事,今天到丁太太家便是专程为此而来。
“听闻你和鲁先生交好,我也有心与她结交,有时看她身形单薄,止不住得替她感到难过,想是她创业艰难,一路走来,有诸多的不容易吧?”
“阿弥陀佛!张夫人宅心仁厚,可真是活菩萨啊!这鲁老板也真是可怜,听说死了丈夫,从北京过来的,一个人孤孤单单,她开始在巫溪女子学校教书,后来因为生养孩子,丢失了工作,才在这巷口、菜市卖鸡蛋、刺绣。无锡城这么大,大街小巷哪里却都有她的身影。”丁太太一说起他人的八卦事便是滔滔不绝,至于其中有没有掺水便不得而知,总之人云亦云的事大抵也是真的。
听完,韩七宝神秘莫测地浅笑,又道:“确实可怜,可我怎么听说她是抛弃丈夫私逃出来的人?”
“鲁老板的传闻很多,版本众多,不过我这版本最为可靠。至于你说的我也听过,我看鲁老板为人重情重义,不像是行事颠倒的人,只怕是谬传。”丁太太听韩七宝如此说立即为鲁老板洗清冤屈。
人生之中风风雨雨、潮起潮落也会在写文时多一些共情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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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