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晓颦自那日从少帅回来以后,一直心绪难宁,她寻找各种不来张府的理由搪塞韩七宝,但她一直找自己买布,鲁晓颦是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仇人在前,她无法做到平静如水,要自己装聋作哑又无法办到。伙计说韩七宝来了,她原本有心不见她。韩七宝倒先进来了,老远看见鲁晓颦站在庭院望着工人织布在做指导。
韩七宝快步上前亲热地对鲁晓颦道:“大忙人!这些天也不看你去我家,我来看看你。”
鲁晓颦躲避不及,诧异地看了韩七宝,怎么她的言谈举止像是变了一个人,不似以往的哀伤、内敛,更不知道她这次来是什么葫芦卖什么药。
她虽然恨极张笃承,也连带恨起了韩七宝,但细想家人被处决时韩七宝尚未嫁给张笃承,她是不知情的,也是无辜的,可她到底还是张家人……这让鲁晓颦心中多少有些芥蒂。
鲁晓颦勉强挤出笑容道:“张夫人安好!”
“什么事把你绊住了?怎么也不肯来……还是织布的事吗?”韩七宝梨窝带笑地问。
“是织布的事。”鲁晓颦回笑道。
“少帅见你不来,问了我几次,这几日我心里烦闷,也没个解闷的。你看我们都记挂着你呢……你可一定要来。”韩七宝双瞳剪水地笑道。
鲁晓颦听韩七宝提到张笃承脸色微变,现在她最怕听到的便是张笃承三个大字,从前夜深人静、更鼓残漏她彻夜无眠,无数次倾听雨打芭蕉、霜落梧桐数着时间等待晨晓。有意关闭的记忆一道道齐齐地打开大门:
黄昏暖阳夕照,她望着台阶上开出米粒般的细叶蓼,模模糊糊看见躲在院子里的织锦和一丛丫头们的嬉闹声,崔妈妈在旁边叫着没有规矩。
年幼时父亲抱住自己坐在他的膝盖上教授她朗读西文,忽而一男童手拿一串糖葫芦在门边探出一个头,歪着脑袋偷偷指着她嬉皮笑脸,她看着男童手里的糖葫芦,飘出稚嫩的嗓音:“二……哥……”
父亲抬头严肃地望向屋外的孩童说道:“少陵你又在顽皮!逗你妹妹了!”被发现的孩童吐了舌头急匆匆逃走。
“梦如符宝,凝光汇景,倚香唱彤庭。①”她那时每当回首往事只知无语凝噎,心下郁结地疼痛……
贪没官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鲁晓颦心中讪笑。
韩七宝哪里知晓鲁晓颦的心事,看她默然不语,以为她是忸怩。
她牵了鲁晓颦的手悄声道:“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鲁晓颦惊诧于韩七宝的敏锐,她心里的苦恼又怎能对她说?如今张笃承近在咫尺,许多前尘往事如浪涛般席卷而来,扑腾在心上。徒生的变故令她这几天失眠,夜里常被一些乱七八糟的噩梦吓醒,她梦到鬙殷和桂生也离开自己了,梦里不知道是梦,醒来才知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鲁晓颦望着韩七宝见她注意自己,遮掩住心情道:“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上学,我惦念他的功课。再者是这织布坊,同行竞争激烈,多有侵辗对方的意思,便时常要做盘算。希望夫人莫怪!”
韩七宝不以为怫,拉着她的手:“这原是男儿做的事,真是辛苦你了。都说是巾帼不让须眉,但我们到底是女儿家。女人呐,妻以夫纲,应该以家庭为重。那些打打拼拼的事就让男人去做吧……”
鲁晓颦听韩七宝这话说得古怪,无法心领神会,只能嫣然一笑。
韩七宝看鲁晓颦不止笑意,似乎赞同自己的观点,心下满意,脸上也绽开温柔的笑容:“什么时候鲁先生抽空再来我家?我和少帅都很惦念你。”
韩七宝不住地邀请自己强拗不过,鲁晓颦只好答应了。她见韩七宝两次向自己提到张笃承是过去没有的,鲁晓颦强压住内心的反感,勉强地笑道:“承蒙厚爱,我怎么敢妄自尊大,不敢不从?一定要去的。”
韩七宝这才放心,又捉住她的手说了几番话,生怕一放手她便跑了般。
鲁晓颦虽然满口回答韩七宝的问话,却另有他想,她不知道韩七宝如此卖力地邀请自己做客的真实目的是什么,忽然她又想到张笃承,一切因他而起,自己犹如抱住浮木垂死挣扎,每一天重复昨日,并无稀奇。
那天晚上鲁晓颦回去打开箱子,找出一个花榈木木椟,木椟中放置的是一把匕首,当日鲁晓颦和齐鬙殷要逃往天津乘船到马来西亚,杨苏莉送她是匕首上有她哥哥亲手刻下的名字,拿出这把刀就好比通行证可保畅通无阻,但鲁晓颦一次没有拿出过。她已经承杨苏莉过多人情不能再欠她的了……她抽出匕首,匕首在煤油灯下闪出道道寒光,鲁晓颦望住自己在澄亮的刀面上映出的脸庞,眼中射出两道肃杀的寒意……
几天后鲁晓颦果然遵照之前的话,带了些刺绣过去。韩七宝见鲁晓颦来欢喜得很,拿了些豌豆黄、玫瑰枣、芸豆糕给鲁晓颦,说是张笃承从北京带来的厨子做的,让她也尝尝,越是讨厌什么越是被频繁地提及。鲁晓颦心头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强忍。
鲁晓颦掩藏得很好,令对方浑然不觉她的异常,尽管张笃承顾左右而言他闭口不谈鲁晓颦,可从种种蛛丝马迹中能看出来张笃承对待鲁晓颦的不一般……有时韩七宝会胡乱猜疑,丈夫和鲁晓颦似乎从很早以前就熟识……她想罢又觉得多心……可是这碟子里的点心也是他要厨子做的……她从来不爱吃甜食,他也不爱。
大抵她真的是他心尖上的一颗宝珠……
韩七宝为丈夫和鲁晓颦牵线搭桥并不是自己的本意,也不是她有多喜欢鲁晓颦,她自认是张家儿媳作为贤妻就该帮助丈夫得偿所愿,对死去的公婆也有交代,况且拈酸拿醋不合大家闺秀的教养。
那天张笃承静静地站在门边良久,听着鲁晓颦带有吴侬软语的腔调说话,她的乡音改变不少。他也知道她的左耳不大好,好似坐水牢时被打的……初时端睨,她的身形像冬逝的细雪,在曙天寒檠中翩然滑落至荒涧,纤瘦又带些不健康……他禁不住地留意起她,从前派人去鲁府打听她的喜好忽而又重现在脑海中……
自那日起星轨重归,鲁晓颦依如往常去韩七宝家送布送刺绣,有时向她推荐了程老板,说如果自己不得空,程老板的店中也是有她家的布匹。
民国二十二年冬季,又是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今天雪刚止住,黑色的飞鸟绝了踪迹,薄暝昏昏沉沉,清晨鲁晓颦拿着长把竹帚站在雪地里清扫门前堆积的雪,扫帚快要赶上她的身高,鲁晓颦单薄的身体和竹条耙连在一起,长长地呼出白雾般的呼气,她脚上的鞋子踏进雪中被厚厚的埋住,扫帚落到积雪中困难地推出,台阶上只留下一层白砂糖般散落的雪痕,她依旧推着手里的扫帚在台阶上清扫残留的雪迹,扫帚接触到地面发出清彻的“唰唰”声。鲁晓颦的头上到颈间围绕一条厚围巾,齐耳的头发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不漏一点风。即使这样,依然不减损她俏丽的容颜。
一名醉酒的日本浪人踩着木屐手里拎着酒壶东倒西歪地踉跄步子靠过来,嘴里叽叽咕咕哼唱着什么,又似乎在说:“欲问大和魂,朝阳底下看山樱。”
他好像宿醉未醒,边走边扬起脖子举起手里的酒壶倒入张开的嘴巴里,待靠近鲁晓颦的门口,要解裤子小解,他转过头惺忪的醉眼忽然发光,打了一个酒咯笑颜逐开地说:“花姑娘!中国的花姑娘!”
鲁晓颦看来人耍流氓,脾气顿时上头,不待他说第二句,也不管他是何人,会惹上什么麻烦,愤怒地举起手里的扫帚死命地打了他一顿,那人没想到会有人打他,急得跳脚躲避鲁晓颦拍过来的扫帚,抱住头鼠窜,夹着尾巴逃走了。
邻居梅韶庭的媳妇也在门口,她手里抱着几岁的孩子准备出门,看见有日本浪人来,害怕地躲进了门里藏了一半的身子偷偷瞅着方才发生的经过,待日本浪人走后,她才出了门,一路小跑到鲁晓颦身边又不时回头张望浪人绝迹的方向,心有余悸地说:“桂生妈你也太胆大了!我听说日本人到处乱杀人呢!”
鲁晓颦继续扫着路面的雪,扫了两下回头对梅韶庭的媳妇说:“打也打了,又能怎么样呢?”
梅韶庭的媳妇听鲁晓颦这样说啧啧两声走了,想当初鲁晓颦来无锡时是一个娇弱无力的阔太太,现下也变得如此这般刚猛,时光不光能改变一个人的模样,也能改变一个人的性情啊……
兴许那名日本浪人酒醉太狠,也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鲁晓颦还算幸运,那名逃跑的日本浪人没有来寻仇,从而躲过了一劫。
①这是我以前写的词,也没有按照严格的词牌名去写,所以是没有出处的。
打日本浪人是我外婆的真实经历。写这一段意在说明鲁晓颦外表柔软内心刚猛。还有就是山雨欲袭风满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