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鲁晓颦看到张笃承也站起身道:“少帅!”
张笃承的视线在鲁晓颦的脸上停留半刻道:“鲁先生来了,就留在这里吃午饭吧。”
说着转向韩七宝道:“你一个人在家无聊,也可以陪陪你。”
说完转身便走,韩七宝不掩失望地问道:“你不在家吃饭了吗?”
“我还有公务要办。”张笃承的目光又投向鲁晓颦的身上,似乎脸上带笑,看鲁晓颦望着自己垂下了眼睑,这才走了。
韩七宝目送丈夫走出客厅只得退回到贵妃椅上,装作无事般和鲁晓颦搭话,鲁晓颦看在眼底,忽而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悲哀。
“鲁先生,不要走,既然少帅都如此说了,你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鲁晓颦望着韩七宝刻意隐瞒自己的不快,也装作没看到,答应了。
中午,女佣将烧好的菜陆续端上,韩七宝站起身让鲁晓颦随自己就席,她挂着恬淡的笑容徐徐坐下一只手压住另一只手,移动的眼神缓慢得靠向桌子上摆放的一道道菜肴道:“这些都是平日里没有见过的菜。”
“是少帅吩咐烧的菜单。”
“哦。”韩七宝听到女佣的话不再做声,丈夫从来不热心厨房的事,难得也关心起来。她夹了一口菜艰难地咀嚼了几口,心内哪里有了喜悦的心情?韩七宝不经意间抬眼,瞧见鲁晓颦望着桌子发愣以为她是拘束,拈起手上的筷子,依然挂起和善的笑容客套道:“鲁老板,别客气,都是些家常饭菜。随意。”
从不失礼仪的鲁晓颦仿佛没有听见韩七宝的话,她盯住桌上的菜:乌鱼蛋、梨炒鸡、鳝丝羹、八宝肉圆、煨三笋、云林鹅,起先一愣,像是刻意为自己烧的……随刻陷入沉思……
这些都是自己在鲁府时爱吃的菜肴,鲁家最爱钻研美食,厨房遵照喜好常去钻研,而这些菜又是依照古法烹饪……譬如乌鱼蛋先用滚水烧一遍去掉鱼腥,再配蘑菇、鸡肉一同炖烂……
为何这里能重见到这些菜肴……纯属巧合吗?鲁晓颦的脑海中转出一朵朵漩涡挤压着黑暗,在扯拽中开了一个洞口漏进斑驳的光亮,带着她急速前行……久久遗忘了、沾染上灰尘的灰黄的记忆打开:在杨苏莉的家庭舞会上,有位穿军装的青年站在拐角处始终盯住自己,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记忆脱去了旧黄的外衣,一点点描摹线条、涂抹光亮的颜色,那青年的形象愈加鲜明……她心头猛然震荡,忽然眼睛直而大得像是想起什么,韩七宝软绵绵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侵入鲁晓颦的耳中,一道道杂音横冲直撞在脑中撞得她头昏眼花,鲁晓颦抑制住不断涌出的不快,她流眄韩七宝未见异状,端起饭碗小心翼翼地小口吃了饭。这顿饭局对鲁晓颦而言过于漫长,饭菜入口好似嚼蜡……
待饭吃完,她借故与韩七宝道别,韩七宝兴致不高也未留她。鲁晓颦信步走在笔直的马路上,道路两边栽满了泡桐树,疏枝扶影显得尤为寂寥,金色的阳光倾洒在鲁晓颦的身上,将她的身影截成几段。与她一样满腹心事的路人比比皆是,却没有一个如她般失魂落魄。鲁晓颦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齐鬙殷和她在广安门被兵马追赶,慌不择路地坐上马车驶过茫茫雪海的情形、在拥挤的老前门火车站,齐鬙殷拥着自己将她推上火车,自己却滑落进推搡的人群里,她站在火车上凝望乌压压的人群焦急地喊着鬙殷……浮现出在苦寒中疾走的哥哥的背影,想要与她相认却不能相认……那些年她痛苦过,绝望过,她想过死,可是她也贪生怕死最终选择了苟活……
难怪他时常找自己说话,原来他早就认出了她。她不曾欠他一分一厘……婚姻原是父母之命,她只想自主自己的姻缘,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他为何连自己的亲人都不放过?鲁晓颦走了几步忽而一个寒颤,嘴里漫出一股酸水,她扶着墙角将胃里回流的食物吐了出来,骤紧的身子得到释放疲软下来,她用手帕擦了嘴角,头枕在胳膊上不住地冷笑,来往的路人走过她的身旁看到有个女人疯癫颠地笑了几声,指手画脚地窃窃私语,她佯装没有听见。鲁晓颦挺直身子一路朝织布坊走去,心里不住地暗忖:真是莫大的讽刺,原来自己一直和杀父仇人做布匹生意……
张笃承此刻正和自己留日时的同窗好友左将军会面,两人漫步在将军府邸。将军府中睡莲已开,红莲花瓣绽开匍匐在卵形的莲叶骀荡,提醒着观赏者此时已是浓浓夏日。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①”两人在池塘边停下,张笃承负手望向远方道。
左将军站在张笃承右身侧,和他一道欣赏池塘里的睡莲:“我知道亮公心情苦闷,古之有云:‘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②。亮公乃栋梁之才,还是会被重用的。何必如此感怀呢?”
张笃承嗤笑一声森冷地摆摆手道:“逐鹤兄勿用劝慰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想我张某人也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曾经的血性只能按捺。如今我军权削去大半,只当是乐得轻松自在,做一个闲赋在家、日日流觞曲水的散人。”
左将军从身上掏出一盒齐齐排列的雪茄,递给张笃承,张笃承举手表示不抽烟。左将军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在烟盒上敲打两次,顺齐了烟丝塞进嘴里,他滑动打火机的齿轮打着了火,凑近古褐色的雪茄点燃,他咬住烟嘴深吸一口,吐出两道烟圈。
左将军双眼眯起,凝视波光潋滟,万千主意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时下动乱,日本人动作连连,南京也无动静,不知是何打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笃承转过身子望向左将军又蓦过身子道,“听说前次佐野大佐偷运军火,被你手下拦住,缴了他的枪支。”
“哼!狼子野心。他装作医生说手里带来的是药品,谁知他的车里全是那东西。”左将军提起佐野大佐脸上流露出分明的鄙夷,“如此趋势,只怕是……”
张笃承心下意会望向远方沉思不语,左将军大口抽起香烟也止住了声音。
忽然左将军深吸一口烟,声音平稳中不夹掺任何情感道:“时下乱党云湧,须诸多防范。你可知刘绍才其人?”
“怎么?”张笃承奇怪于左将军向自己提及一个从未打过交道的陌生人,“他是什么人?”
“此人可是大有来头。”左将军话里有话地说,他眯起双眼取下叼在嘴上的雪茄,随手往地上一扔,用脚踏灭,“我曾经抓他几次都被他跑了。他有个妹妹在巫溪女子学校工作,也是乱党之一。听说她熟识的一个人倒是和少帅你相识。”
“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逐鹤兄真爱说笑。”张笃承又是一阵冷笑,起步欲要离开池塘往庭轩走去。
“熟悉,熟悉得很呐……”左将军见张笃承要离开池塘,双手插进口袋也独步而行,“无锡城的‘刺绣圣手’鲁晓颦……我想亮公你对她再熟悉不过……”
“什么话?逐鹤兄你是在怀疑我暗通乱党吗?”张笃承停下脚步转过身逼视左将军,十分不悦地说。
“哪里哪里!”左将军脸上露出与对方和解的笑容说,“我只是善意地提醒你,怕你浑然不觉被有心之人欺骗了。”
“她一个卖布的能有多大本领?”张笃承不以为然地说道。
“‘人不貌相,海不可斗量’,看似手无缚鸡之力,未必就是真的娇柔无力。诚然,她与城里的太太多有结交,那些婆姨们成天只知胭脂水粉,哪里知晓捭阖之道?我听说她来历不明,传言颇多,甚为可疑。”
张笃承听完左将军的话竟难得地大笑道:“左将军多虑了……你这怀疑得实在是没有根据。”
张笃承对左将军退居到以陌生人的口吻称呼为‘左将军’而没有喊他“逐鹤兄”,是相当不满了。他张笃承岂是不知当年鲁晓颦逃到无锡,实则是逃避与自己的婚姻,他便是当事人之一。张笃承羞于提起这段历史,他若说出原因,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别人他张笃承昔日的未婚妻跟别的男人跑了?让自己当了活王八?只怕左将军听了要笑弯了腰,从此沦为笑柄。
左将军见张笃承满面愠色,笑着拾回自己甩出去的话说:“亮公,别生气嘛……我知道你与夫人伉俪情深,夫人她喜爱鲁晓颦的刺绣,与她私交甚笃。你自然有心帮她……”
张笃承不待左将军将话说完,不耐烦地问道:“你可有实证?”
“没有实证。”左将军对张笃承不去遮掩的表情有些诧异地回答。
“既没有实证你如何就一口咬定?”张笃承斜乜左将军,脸上极为冷淡地说。
①语出苏轼的《临江仙·送钱穆父》。
②语出《菜根谭·概论》,是指对荣辱与否、失败与成功的一种豁达精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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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三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