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那女人通信的人中没有发现鲁少陵。”卫队长将手里的信摆放在张笃承的书桌上,他见少帅两腿分开坐在火盆旁手捏着火钳翻滚碳堆烤火,没有应话,冒着胆子继续说,“还有卫夫人,和一名叫‘织锦’的女人依然往来的信件,我没有收去。”
“撤了吧,不必再去邮局截阻信件。”
张笃承依旧没有抬眼去瞧卫队长,也没有看桌子上的信,依旧俯下身不住地拨弄火盆里炭火,炭火在火钳的翻弄中滋出飞溅的火星,喷出的火舌在碳堆里游移,火光映红了他的半张脸。烧旺的火苗没有熏黄张笃承手上套住的白手套,他的衣物不染一点灰尘,像他的个性一般冷然。张笃承脸上古怪的表情无法让卫队长臆测出其真实的想法。
“你也下去吧,我还有事要处理。”张笃承吩咐道。
紧张的卫队长听少帅这样说,赶紧行了军礼溜着烟地出了屋。
“哼!”待卫队长走后,张笃承冷哼了一声放下火钳,“鲁少陵只有鲁晓颦这一个妹妹却始终不见,难道飞天遁地了不成!”
他起身靠在桌子边拿起信件,瞄了几眼信封上的几行字只是冷笑了几番,也未打开去看,一把扔进了火盆里……
彼时冬季十一月,初时放晴,太阳只露了一个头不见了踪影,太湖边雾凇挂枝,路人罕至。但张笃承家的院落却有着不一样的景致:冬枝上星星落落堆了几簇融雪,寒风掠起,枝上的淡雪飘散扑飞入矮丛中,深浅不一的雪地被来往的人踩出一道浅黄色的印痕,融成了厚冰,紧紧地贴在地面。行走冰上,须得放缓步子才不致于滑倒。有一位穿着灰色棉袄的女人撑了一把妃色的油纸伞小心翼翼地踩在冰雪上往院子里走,她弯着身子俯视地面移动步子,女人的腋窝下夹着布包之类的东西,在这片苦寒、连天一色的雪地里,她的身影显得茕茕孑立。
女人收掉手中的伞走近黑色的大门前,朝自己冻僵的手呵了一口白气,才稍稍热呵一些,她刚要敲门,门已经开了:“鲁先生来啦?夫人在等你呢。”
开门的女佣人好像一直守在门边,听到她的脚步声立马开了门。
来访的客人正是鲁晓颦,应韩七宝之邀来给她送布匹,她听到女佣人说韩七宝在屋里等着自己,急忙跺掉脚底残留的雪,在女佣人的牵引下走到屋内。
韩七宝腹中的孩子已经大了些,再出去走动不大方便,三个月前丁太太不遗余力地向自己推荐鲁晓颦的刺绣和布匹,她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将丁太太送给自己的《田椿萱图》带到家中,张笃承看到韩七宝回来原本要去书房,却被韩七宝叫住,说丁太太送了一幅刺绣,是无锡的“刺绣圣手”鲁晓颦绣的,让他赏鉴一番,张笃承竟难得停住了脚步和妻子多说了几句话。此后韩七宝做起了鲁晓颦的生意,时刻在她家买布或者刺绣,请裁缝将刚买的布匹做成新衣裳穿在身上,又或是拿着刺绣和张笃承说话,想以此引起丈夫的注意。
此刻鲁晓颦放下雨伞,靠稳墙角,跟在女佣的身后走进客厅,韩七宝正半躺在贵妃椅上喝红枣银耳羹,看见鲁晓颦来了,要佣人也给鲁晓颦盛一碗说是热羹喝了驱寒气。
“张夫人最近身体可好?”鲁晓颦瞧见韩七宝支撑身子要起来,上前制止道。
“这身子是越发地懒了。”韩七宝懒洋洋地说道。
“如今气候酷寒,张夫人要多保重身子呀。”鲁晓颦打开包裹布匹的包袱送到韩七宝跟前道,“这是我家才织好的香云纱。雨雪大,也不知道夫人喜欢不喜欢,扯了六尺布过来。”
韩七宝接过布匹看了下莞尔笑道:“你家的布匹都好。”
“这制的褂子选用花色朴雅的香云纱,穿在身上才凸显出雍容华贵,若是领子上再点缀一些白色的貂毛,就更是锦上添花了。”鲁晓颦眼瞅着韩七宝和善也笑道。
韩七宝把花布交到女佣手里,点了点头笑道:“难怪鲁先生生意好。别出心裁,花样又多,人们自然见了喜欢。”
韩七宝坐直了身子,让鲁晓颦坐到自己身边。韩七宝近距离地打量着她,鲁晓颦不过是织布的野妇,不知为何说话间总会流露出一股傲气,她似乎听别人提起过鲁晓颦是从北京逃过来的军阀太太。“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鲁晓颦的行为与她从小受到的教育相悖,这是藏有怎样一个胆魄的女人?对鲁晓颦她有些好奇起来。
眼前的女人脸庞过于苍白,大约是操劳的吧?一个女人带着孩子闯荡江湖实在是不容易,然而违抗夫权、抛弃家庭便是大大的不该,她对这样的女人嗤之以鼻,韩七宝想到这里脸上挂有几分寡淡的笑容。
书房内张笃承看着火盆中的信件被火舌吞噬殆尽,拾起火钳用碳灰盖住碳火,火苗在碳灰下浮动流光,转眼熄灭了。他戴起军帽推开半掩的房门,客厅内两名女子的说话声传入他的耳中,一名是他妻子韩七宝的,另一名好像是……他缓步踱出房门……那熟悉的嗓音……他一直记得……曾经令他魂牵梦绕……
那年她十六岁,而自己血气方刚,她坐在摇椅上沐浴在一片金色的阳光下,别过头和身边的杨苏莉低头私语,说到动情处眼带飞彩、回眸瞥了他一眼……
当时的画面多年来反复在他脑海中记忆、修正,变成了专属于他的珍藏。他以为她也会对自己有意,却不知道她的心中藏了一个人……原来都是梦一场……
他既恨她也忘不掉她……他情不自禁向前迈了一步,身形掩藏在楼梯的暗影中……她成熟许多,只是脸比以前更加苍白,那双无忧无虑的明眸现今多了几分凄婉,她虽笑着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倦意……张笃承望着她,眼中浮上些许罕见的柔色……
韩七宝正和鲁晓颦说话间,忽而抬头看见自己的丈夫站在暗影里望向这边,脸上脉脉含笑,她狐疑地凝望张笃承,自她嫁给张笃承,他不曾用过这样的表情看过自己……他看的是?她顺着他的目光移到鲁晓颦的脸上……他们不曾认识?为何?韩七宝的脑中闪过无数假想,一只手狠狠掐住另一只手,垂下双眸强忍眼底的酸楚……
大年三十,过了今天就是民国二十年,鲁晓颦一早将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钵子里拌了糠粒给鸡喂食。她又陆续收到齐鬙殷的信件,两人又能像以前般通信,那天她像以往焦虑地翻查信箱,看见里面躺有一封信,她急急地取出来看,上面有马来西亚寄信的邮戳,欣喜若狂把信贴在眼睛上,她的鼻翼中仿佛嗅到槟城的海风,她大着嗓音喊向屋里的桂生道:“桂生,你阿爹来信了!”
鲁晓颦将桂生揽住怀里一起阅读齐鬙殷的信件,温柔地抚平桂生翘起的头发喜孜孜道:“桂生,你阿爹在马来西亚开了分店不能抽空来找我们。等找到舅舅,一起去见你阿爹,好不好?”
桂生听见鲁晓颦的话点点头,抿着嘴靠向母亲的怀里,他从没有见过阿爹。母亲喜欢独坐在风口发呆,每次她收到他称之为阿爹的人来信时,母亲的眼中总会闪烁一片光……看不见阿爹的信件,母亲又会几夜几夜地失眠,一个人常常背着自己叹息、流泪……他尚小,对母亲的忧伤似懂非懂……
除夕这天鲁晓颦按照在北京时的习俗,包着饺子,又贴了窗花和门联,桂生跟在母亲身后帮忙,她看着脸上沾有面粉的桂生,笑着给他揩去。桂生挥舞着双手高兴地跟在母亲身后一边走一边跳,过年不仅可以拿到压岁钱,一年舍不得吃几回的白米饭和大猪肉也能解馋了。鲁晓颦去厨房炸了圆子,红烧了一条鲤鱼,圆子代表着团团圆圆,鲤鱼象征着年年有余,家人和和美美团聚一起是她多年的夙愿。
鲁晓颦站在灶台边炒菜,桂生则搬了小板凳坐在母亲面前,托住下巴望着母亲手里挥动的锅铲,睁大眼睛舔了舔嘴唇说:“姆妈,过下我也来端菜~”
鲁晓颦笑着道:“好孩子,过下便吃饭了。”
过了会儿鲁晓颦放下锅铲,将烧好的菜端进堂屋,听见大门外有人敲门,鲁晓颦暗自奇怪,大年三十有谁会来敲门呢?
她不禁伸长脖子问:“谁?”
“施主,老衲云游至此,能否化点缘?”屋外响来微弱的出家人的声音。
鲁晓颦联想到如今寒岁冻地,时常有叫花子穿着破衣烂衫来讨饭。有一次她把汤汁刚浇到米饭,那人迫不及待地拿手拈进嘴里,鼓着嘴大口地吃……只怕现在来的又是吧?鲁晓颦幽幽地长叹一口气,拿布擦了沾油的手,她应了一声走到前院去开门,一位穿了旧棉袄的“老”和尚低了头双手合十站在门阶上,他戴了顶宽敞的斗笠,斗笠下方从头顶至下颌紧紧缠了几道黑棉布,想是为了遮挡寒风。
鲁晓颦刚想要说话,那和尚抬起头道:“女施主,能否化点斋饭?”
和尚说完话与鲁晓颦四目相对,神情从容。
鲁晓颦待看仔细了和尚的脸,霎时脸色泛白定了神望住他,嘴唇不断颤抖:“你、你……”
她的步子踉跄扶住了门栏上,眼睛顿时潮湿,和尚未动却道:“女施主,老衲多日颗粒未进,可否化点缘?”
“好!”鲁晓颦说完这话,低下脸拿手擦拭了涌出泪水的双眼。
其实过去人是以虚岁来论年龄的,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落地占一岁”,现在还有些人喜欢用虚岁说自己的年龄,故事里没有按照现实采用虚岁,而是直接用了实岁。
按照设定齐鬙殷出生在1903年,鲁晓颦出生在1905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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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第三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