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一年齐鬙殷在天津的河海码头没有寻到鲁晓颦只得随着叔父去了马来西亚,他们落脚的是马来西亚的一座城邦——槟城,它四面环海,十五六世纪开始有华人在这安居乐业,与当地的大马人通婚,他们的后代被称为“峇峇娘惹”。
18世纪马来西亚的优惠移民政策吸引了不少中国人,创办张裕葡萄酒的南洋首富张弼士居所蓝屋也位于此地。在槟城的潮汕人很多,齐哲程在离华人众多的一条街上开了一间店铺买卖布匹。
齐鬙殷手脚勤快,脑子灵活,齐哲程进货出货常带他去盘点库存,遇到伙计生灾害病,他一言不发就顶了去,靳伯常不住地叹息道:“小少爷,你这样做老好人。要提防那些滑头鬼趁机偷懒,得便宜啊!”
齐鬙殷温和地劝起了老伯伯:“靳伯,我知道你是怕我累着~您放心吧……”
与靳伯的担忧恰恰相反,眼下齐鬙殷急于找事做,才能暂时忘却内心的烦恼。槟城内有一片甘蔗园,它的拥有者也是一群潮汕人,他们雇佣了几十名工人在此劳作,种植园的老板既有种植技术,也善于经营,因此他们非常富有。有一位甘蔗园的小姐自从在齐哲程的店铺认识齐鬙殷以后便爱上了,小姐名叫白月茹,每次都指定要齐鬙殷亲自送花布到家去。
一向爱憨厚笑着的靳伯绷了脸说:“小少爷可不是下人,好歹也是出生名门,怎么给人使唤来使唤去?”
不等齐哲程吩咐跟在齐鬙殷身后一道去甘蔗园,一排排深长的紫皮甘蔗整齐地站立在广阔的田垄上,仿佛站岗的哨兵他们的头顶着“鸡毛掸子”,宝剑形状的长叶从甘蔗顶端裂开毫无章法的垂下,齐鬙殷和靳伯拎了一包布匹给白月茹小姐送去,甘蔗园离齐哲程的布匹店不是太远,但步行也需要半个多小时。
白小姐住在一栋白色的两层洋楼里,白色的屋顶、白色的粉墙,白/粉墙外围了矮矮的绿色篱笆,几株东瀛产的朝颜互相拥挤地缠捻一块堵住篱笆之间的缝隙,簇生的心型叶瓣绽开朵朵漏斗状的红花,花的中间裂开五角星纹路,我们中国人管它叫喇叭花,东瀛人却称它为朝颜,一丛丛长了绒毛的蔓藤上开出的花对着绚烂的夏日埋入自己的爱情,孕育有情人憧憬的种子。白小姐爱这花,常要自己打理。
齐鬙殷拿了布匹进了白家,开门的是混血的“峇峇娘惹”,穿了白色长袍、白色的裤子,只有脚上穿的带扣袢的布鞋是黑色的,她扎了一条长长的麻花辫拖在背后,白小姐叫她阿娣。阿娣话不多,见是齐鬙殷和他的老仆,上楼喊了白小姐下楼。白小姐听说齐鬙殷来了,慌乱地又拿檀香木篦子理了早就梳理整齐的头发,又捏着长把子镜柄的手镜瞧脸上抹的蔷薇硝可是均匀,才匆匆下了楼。
她看见齐鬙殷和靳伯手里拿了布匹站在客厅内抬头望着墙上的老照片,笑靥如花地慢声细语:“齐少爷你送布匹来啦~”
“你是如何来得,可是坐车?”
“看着路近,我和靳伯两人结伴走来的。”
白小姐没有去瞧靳伯,她热情地邀请齐鬙殷和自己一同坐到贵妃椅上并说:“槟州的夏季虽是温和,顶着太阳走路还是受不住。”
说完不忘喊着:“阿娣,给齐少爷泡杯‘漳平水仙茶’。”
齐鬙殷让靳伯放下手里的布匹起身匆忙告辞:“白小姐客气了,茶不必泡了,这是你要的梅花织锦缎。你看可满意。”
白小姐甜甜地笑了,脸上生出两朵深浅分明的梨涡:“满意,自然满意得很。”眼睛却不看布匹,只出神地望着齐鬙殷。
阿娣已经泡好茶端到齐鬙殷的面前,跪在地上高举茶杯。在齐府从前的规矩礼数早已废去大半,现如今在南洋的槟城有人依然沿用旧王朝的一套,真是时代的倒退。
齐鬙殷端起玉色的薄胎茶盅,杯身玲珑色泽犀透,像是月下的一抹寒光,金黄色的茶汤兰香暗浮,掳去了如霜的清冷。
白小姐又借故问了北京的故土风情,美食巷尾,又说道自己生长在槟洲祖籍虽是潮汕却一次没有去过潮汕,“人家说这里的建筑很像潮汕的骑楼,我很想去看看大洋那边的故乡是什么模样?”
“月是故乡明……①”齐鬙殷不觉冲口而出,他见白小姐含笑注意自己,匆匆喝了几口茶想就此拜别。
“齐少爷满腹经纶,见识广泛,让我心生羡慕,我也读过不少汉家书籍,也爱舞文弄墨写过一些诗篇,虽然拙作难登大雅之堂,但希求齐公子指点,不知道你可有兴趣阅览?”白小姐生怕齐鬙殷要走又找别的话题留他。
不等齐鬙殷有别的答复,白小姐从背后拿出了一本诗集摊开让齐鬙殷点评,原来白小姐早有准备,她望着眼前的少年郎禁不住心驰神怡,齐鬙殷选取了其中一两首恭维了几句,白小姐喜不自禁,平静的一泫春水推起皱褶,更是不想齐鬙殷离去。一句话说完又起了新的话头,话里早已磨起了茧子让人听得生厌,白小姐不以为然,一光景间便要阿娣前前后后添了几次茶水。靳伯早就站得腿发麻,不住地踏脚暗示齐鬙殷要走,齐鬙殷也有这意思,不顾白小姐的邀留执意要走。白小姐这才不情不愿地放走他。
“我看这白姑娘古怪得很!只顾自己说得高兴,瞧不见别人的脸色。”靳伯和齐鬙殷走在甘蔗地里一脸的不快。
“在家娇生惯养,没有见过世面,不知道人情世故也是如此了。”齐鬙殷知道靳伯因何不快安慰道。
“少奶奶出生大户人家,比起人家的小门小户不知高出多少倍,也未见她礼数不到。”靳伯忿忿地说。
齐鬙殷听靳伯提起鲁晓颦顿时住了声,他岂是不知道白小姐的话中意思?只不过他心里有了鲁晓颦,便是再好的人儿再如何用心挤得头破血流也容纳不进。漫漫长夜里他对鲁晓颦的思念萦绕心头,为鲁晓颦的下落时刻担忧,齐哲程曾许诺到槟城后的第二个月便让他回北京,之后便是不提,齐鬙殷心意难平,几次三番偷偷跑到码头要回国,都被精明的齐哲程拦截,只要张大帅活着,二叔公便不会让他回国。
为了让他安心骗他鲁晓颦找到了,现在住杨苏莉家中,她迟迟不来找自己只是现在不方便,日后局势稳定了了便会过来。齐鬙殷半信半疑,却也不忍多想。不希望鲁晓颦出事的他选择了相信叔公的话,此后从叔公口里陆续得知张笃承在处死鲁氏夫妇不久,娶了当时沈阳帮办韩渠生的女儿韩七宝,从前的戾气日渐销形。
无人时他独自漫步在乔治城内的爱情巷中,又或是在某个埋藏岛屿、棕树身影的黑夜,坐在沙滩上望着失去白天穿着的湛蓝色外衣的海水,听它涤荡浅礁的吟唱声,齐鬙殷被勾起的记忆重复在脑海中翻阅,他从前只知道爱一个人时的缠绵悱恻,却不知道它时常乱人心智,教人两眼发涩。
世人常说男人的心是硬的不会流泪,他们哪里懂得有些人把一生一世的泪水献给了最爱的人,有些人把眼泪流进了心中。
齐鬙殷自觉对不起鲁晓颦,他竟没有勇气回去找她,二叔公不是横在他与鲁晓颦之间的最大阻力,而是他也怕了……
张留芳杀鲁家人时的利索、斤斤计较,当时没有产生影响,而在日后想起的时候,笼罩心头的巨大恐惧压垮了他,他爱鲁晓颦也爱自己的性命,齐哲程阻拦的时候,他也顺水推舟地留了下来。在那之后他时常埋怨、忏悔自己的虚伪,又不敢多做出其他的行为。
他的爱情败给了人性之中的脆弱,齐鬙殷双手抓取沙滩上的砂石,又让它斜滑出自己的掌心,海风在夜色中如诉如泣,回应齐鬙殷对自己无能的控诉。他于无数个夜晚走到这片大海前、或者在某个闲暇时游走在喧闹的槟城码头,眺望远方回忆那位让他牵肠挂肚的女子,他这一生中唯一的妻子。
民国十二年的初春,齐鬙殷在槟城安定下来,想到家中的老母亲无依无靠,自己在齐家时,齐家人态度怠慢,虽不敢明目张胆总是让人不快。如今母亲依靠的儿子远渡南洋怕是难熬,齐鬙殷是名孝子,与鲁晓颦计划私奔时便有心将来把母亲接过去一同享福,遂央求齐哲程把她接到槟城与自己同住。齐哲程很快答应了,在暖春时节将齐鬙殷的母亲安老太太接到了槟城,齐鬙殷知道母亲来,带着靳伯的小儿子去码头迎接母亲。
安老太太下了轮船看见自己的儿子脸庞依旧娟秀,却消瘦许多,禁不住拉住儿子的手伤心了一会。齐鬙殷怕母亲周途劳顿叫了四名脚夫抬着椅子让母亲坐了抬回去,自己只跟靳伯的小儿子一道步行。
①语出杜甫的《月夜忆舍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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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