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徐徐跑动,鲁晓颦守在车门前望着茫茫人海,期盼齐鬙殷会忽然跳上火车,寒风扑到她的脸上,她的睫毛扑腾在寒气中僵直地冻住了,鲁晓颦站在风口等了许久,红丝爬进了双眼里,她的心坠入了深海中,却不允许它激起一点浪花。
“鬙殷,鬙殷!”她裹住虎皮袄子埋了自己的脸也埋进了久驱不散的哀伤,不让自己扑簌的眼泪暴露在睽睽众目下,她扶住了车厢,迈着哆嗦的脚步艰难地朝了座位走去,齐鬙殷买的是普通三等座。她抬了头望了一眼陌生的周围,想着回是不能回了,以后她要做何打算呢?她从未出过远门,即便是去园子内赏花也是嬷嬷、丫环守着,否则便是坏了规矩。现下,她的内心由失去鬙殷的痛苦转为对未来的迷茫,纠葛让鲁晓颦怀疑起自己曾经的选择,若不是这样她不会失去鬙殷的吧……
先前那位穿了马褂的男子正面朝鲁晓颦坐在她的前方,他的头上抹了油亮的桂花油,扶了眼镜两只手搭在撇开的双腿上肆无忌惮地盯住她看,鲁晓颦当下不悦,别过头朝了别处,过去在家有谁敢如此孟浪?必是叫剜了双眼被崔妈妈骂得动弹不得。
昨日之日不可留,已如逝水般断流。从今天起她要学会保护自己,但此刻她又想起了在北京的双亲以及她的三位哥哥,从昨天开始她的右眼一直在跳,老人常言:“右眼跳,祸事到。”本来是迷信之言,鲁晓颦从前是不信的,现如今**不断,鬙殷失踪了,她更是如惊弓之鸟。她揣测是谁走漏了风声呢?原不以为张大帅嚣张跋扈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怎知道世事难料……她家惧怕张大帅的势力不曾推脱也未曾许诺把她许给张公子,他竟然敢带了官兵明目张胆地要人,对她的家人、仆役又是怎样的一番凶狠?又或者是鬙殷已经在后面的列车上车了?
鲁晓颦愁绪满怀之时,坐在她对面不住看她的好色之徒,拿手抹了抹头发走到鲁晓颦身边道:“鄙人马毅勇,要往天津去。这位年轻的太太只身一人吧?如今形势不太平,兵荒马乱的,遇到歹人可怎么办?你家先生也忍了心吗?”
男子说得义正言辞,却遮不住眉眼间的猥琐。鲁晓颦郁愤难抒,见有陌生人不住地叨扰自己也不掩饰流露出的厌恶。
男子不以为弗,索性挤了一旁座位的人,坐在了鲁晓颦的对面,他翘起了二郎腿旁若无人地说起了天津的乡土人情,说完停下,又转动了眼珠问鲁晓颦可曾知道。
鲁晓颦心里厌极,也不作答,她递了钱央求茶房到站提醒自己,茶房收了钱自然满口答应。待到了天津下了车,她只盼望着到了海河港口与鬙殷重聚。
“这位太太你要去哪里啊?”那名登徒子跟着又要拉扯拦着去路。
“你再如此!我就要喊警察了!”鲁晓颦生气地瞪圆了双眼。
彼时,英国、法国、美国、德国、意大利、俄国、日本、奥匈帝国以及比利时先后将甜美可口的天津瓜分成几等分,迫不及待地设立了自己的租界,行使自己的特权,华夏五千年的璀璨文明被列强拿了去、肆意掠夺。然而,有钱太太、小姐并不不关心国事,只要有趣,能享受得了纸醉金迷的生活,便无大紧事,法租界的杜总领事路与福煦将军路是时下繁荣路段,她们也爱坐着车来逛街。
男子初时见鲁晓颦年轻貌美,又是单身在外便可以冒胆打牙祭,随心所欲地冒犯了。鲁晓颦的喝令瞬间泼醒了男子,他望了她的打扮怕是阔家太太或是权贵小姐,当下怯了胆子,失了体面得和拎了自己箱子的小厮夺路而逃。
鲁晓颦踽踽独行了一小段路,看到一辆空了车的黄包车,车夫蹲着无聊地等人,遂让他送自己去港口。
车夫轻声应了这位年轻的太太,打了赤脚一路向海河港口疾跑。鲁晓颦心急如焚,她忽而想着若能在港口遇见齐鬙殷以后在槟州的情形如何,忽而又想了若是万一不能在港口遇见鬙殷该怎么办?她不敢往好的地方想,怕想多了是一场空梦,又怕想坏了,坏梦成了真。她左想右想,纠葛成了一团面糊,令她本人都不得其解。
下了车付了钱以后,鲁晓颦站在码头等着齐鬙殷,她和他约好在海河港口见面,他如上了车必定要坐轮渡渡河。她只肖在这等他,今天等不来,明天等,明天等不来,后天等……他总是要来的……鲁晓颦坚信齐鬙殷还活着,他只是被人潮雍堵住了去路,暂时无法和她团聚。他看见了她自然会带她走……
这一天晓颦没有等来鬙殷,她站在港口张望来来往往的过客,没有发现到她想要等待的人。
第二天她又站在港口等待齐鬙殷,依然没有等到他……
第三天、第四天……
鲁晓颦就这样天天在海河港口等候着,一些从她身边擦身而过的人打量了她,奇怪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年少的贵妇天天在这找谁。
鲁晓颦在港口附近的旅馆住下,她带的细软也花去不少,如果长期没有收入只怕会坐吃山空。鲁晓颦左右为难,她想继续等下去,目前的窘境令她不得不改变原有的想法。如果她去找事做,就无法守在这等候齐鬙殷,如果两人因此错过了呢?
直到一个多月以后的一天早晨,一份报纸彻底改变了她的以后生活。那天她照例去了海河港口等候齐鬙殷。一个戴了灰色帽子的报童手里拿了报纸沿街叫卖,口里嚷着:“惊天大案!前清遗老贪没官银!鲁家老小已于德胜门外刑场伏法。”
鲁晓颦猛然大惊,心抽紧地疼,她停了步子问:“哪里的鲁府?”
“还有哪个鲁府?祖上为阿拉善总督,人称'鲁大善人'的前清翰林的鲁老爷!”报童怪道,他见鲁晓颦不走扯了头顶的帽子乞怜道,“太太买一张罢!”’
鲁晓颦的脑子仿若有无数蚊黾嗡嗡作响,几欲倒地,鲁晓颦买了一份,她捏紧报纸,身子倾斜了一边,脚踩空了几个步子,歪歪斜斜地回到了旅馆。
“这原是我的错!原是我的错!”鲁晓颦抻开颤栗的双手摊开报纸看了会儿,报纸上绘声绘色描述了鲁绍凫如何贪没了官银,如何在不知情下被诱捕,举家关进牢中,及至总统批复到开庭审判也就一天工夫被拉去枪毙了。鲁晓颦深谙此中缘故,她手咬了手腕不让自己哭出声。
她恨自己于乱世之中无缚鸡之力,她悲呛自己不孝连累了父母与兄长,她凄叹冥暗横肆姻缘依旧由了他人牵,反抗……便伤了自己至爱至亲之人。
那天鲁晓颦颗粒未尽,她合衣倒在床上,半张脸被黑暗啃噬,她知道从今以后是自己一人了,再也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的鲁家千金,这世间天大地大,可有她容身之处?在这女子仍被歧视的旧世界里,她可能坚强地活下去?没有了信仰、没有了爱人的她一人漂泊在外又是为何而活着?她想鬙殷等不来了,索性如此又有何活着的意义?
晚上鲁晓颦下楼时,旅馆的老板朝她看了几眼,她的背影映在了月亮里,她抬了头却看见月亮中有几枝疏影的腊梅,她和鬙殷的相拥的剪影。鲁晓颦在海边来来回回徜徉,景色在她眼中褪了色、模糊了影儿,然而死是需要何等的勇气?鲁晓颦没有做好迎接死亡的准备,她紧了衣服回到屋内想到了此后的生活。张留芳既然处死了自己的亲人,必不放过自己。张笃承并非爱自己深切,只因他指意自己,有娶妻的打算,她却与鬙殷走了,他的面子置于何处?北方有张留芳坐拥,此地不宜久留。
鲁晓颦联想翩翩,她决意去南方,离了这块伤心地越远越好。父母双故,哥哥们也被行了刑,鬙殷失了踪,她再也无牵无挂,此后便以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两个月后鲁晓颦坐了火车改乘轮船到了无锡,此时她已珠胎暗结三个月。初时,她并不知晓只当周途劳顿身子不适,和她同船的教书的林先生的妻子阿娣看出了端倪,她看鲁晓颦衣着华贵不过十七八岁,却面容戚色,不停找着话和她说,如今更是零碎不断地说话,说女人生孩子自古便是阎王殿上走一遭,要她多小心。鲁晓颦道了几声谢,想到自己已经有了鬙殷的孩子禁不住百感交集,却也让心如死灰的她生起了活下去的愿望,日子又有了新的盼头。一人时她独守记忆,想到动情处依然会潸然泪下,她盼望着孩子的出世,她又不再是一人了。
鲁晓颦刚到新地方琢磨了住处、做工,她细细留意了周遭,看哪家有卖房子的,做了一番盘算后,花了100银元在一小户人家处买了栋带小庭院的宅子,院落里种了几株桂花、腊梅,原主人急于将屋子脱手携家带口进京,便贱卖给了她。鲁晓颦脱去了锦衣,不再以阔家千金示人。她换上素净的白色红梅土布旗袍,就连虎裘袍子、手上的镯子首饰被她藏了去,只是依然留了剪到耳际的学生头。鲁晓颦学会养鸡,母鸡下蛋时,她去拿了卖。有时会遇到当地泼皮看她生得白净、娟秀,时常纠缠她。好在萍青的哥哥刘绍才有帮衬。萍青是鲁晓颦在巫溪女子学校的同事。当时,为了生计鲁晓颦寻找了几分工作,家佣、女工。时下巫溪女子学校招人,鲁晓颦应聘当了名代课老师。萍青与她走的近,她的哥哥是进步青年常来学校宣传进步思想,渐渐两人也相识了。鲁晓颦思想守旧,见有男人过来,总是远远地避着。
时至八月桂花开得正香,鲁晓颦早产了一个男孩,那天她梦见了鬙殷,两个人握了手踏春,却是姹紫嫣红百花开遍。她醒来,桂花开得真香,她给孩子取了名,叫“桂生”。
其实这个故事源于我做的一个梦,由梦拓展开的。我想写一些那个时代的故事,不是套着民国外衣的现代爱情故事。故事中被枪毙的鲁氏夫妇贪没官银事件,是有一个原型的,只不过那个人是真的贪污**,他就是京兆尹王治馨,因为贪污被袁世凯从快从严成为民国第一个被枪毙的人,当时制定的《官吏犯赃治罪条例》对贪污**治罪很重。
我不想为这种人开脱。我塑造的鲁绍凫是一个思想老朽但不失正派的形象,和王治馨无甚关联。那军阀有因喜怒无常随便杀人这种事吗?有。有一年张大千去某军阀家说错了话,事后回想大汗淋漓,心想幸亏那人当时兴致正高,没有在意,否则性命难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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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