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戚鹤将醒来的时候,最先传来的是哭声。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还在鸯未眠怀里,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
傻站了一夜的人因着怀里这点动静回过了神,将戚鹤将放下。
大雪飞了一夜,戚鹤将身上没沾半点雪粒,而鸯未眠却快要变成了一个雪人。此刻他从鸯未眠怀里出来,对方留在他身上的灵桥断开,结界消失,雪才开始往他头上落。
——没办法,鸯未眠此刻灵力枯竭,撑不起什么结界,搭个桥护住戚鹤将就差不多了。只是这样一来,二人没了肢/体接触后,他的灵力就过不去了。
戚鹤将不太自在,转了个头,见一群人围在一起,哭声此起彼伏,他不禁皱眉,疑惑道:“这是在干什么?”
“他们在哭自己的孩子。”鸯未眠解释道,“昨夜那场宫变死了很多人,三皇子夏至前便要登基,以体恤百姓的名义将尸/体运了出来。”
戚鹤将神魂一动,鸯未眠淡淡探查:正是老年丧独子。他没有动作,等着对方神魂离体。
只是等了半天,等来了戚鹤将问:“他编了个什么故事?”
“嗯?”戚鹤将的历劫出了点问题,鸯未眠虽然不解,也只能先稳住他:“他说苍帝的死是殿下与皇后娘娘所为,如今皇后已死,殿下逃窜。”
他顿了一下,道:“他把你的画像挂出来了,悬赏五百两黄金。”
戚鹤将一时沉默。
鸯未眠怕他想不开,一时又有点心虚:“殿下……”
“怎么?”
鸯未眠语气真挚而热烈:“这场雪下完就是立春了。”扶安开国以后,第十八个立春。
戚鹤将要十八了。
“……你是不是,恨父皇?”
“我……”鸯未眠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扶安皇室于他而言不过是戚鹤将托生的地方,这里的命数与他无关,管得多了,最后遭反噬的还是自己。
“算了。”戚鹤将摆摆手,“我何必为难你呢……”只是神情恍惚,鸯未眠总觉得自己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点怨怼。
戚鹤将看起来心情不好——不对,是的确心情不好。这一点鸯未眠倒不是很忧心,毕竟等这一劫过去了,这些事就小得微不足道了。
所以他现在忧心:为什么这一劫过不去啊?!
戚鹤将情绪很低落,尤其是在面对鸯未眠的时候,爱恨不明。鸯未眠几次上前,他都不着痕迹地退远了些,反复几次,鸯未眠也不好强求,便不近不远地跟着。戚鹤将察觉到了,但没说什么,算是默许了这样的做法。
这么大个人还留在上京城内,三皇子想要找到戚鹤将实在太容易了。他是铁了心要斩草除根,是以二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一支箭就射向了戚鹤将。
“殿下——”再要让人避开是来不及了,鸯未眠在脑子都还没转过来的时候就扑向了戚鹤将,他将对方压在了身下,为其挡下了这支箭。
戚鹤将大惊:“鸯鸯?!”
这点伤对鸯未眠来说不算什么,但实在也是痛得受不了,他强撑起来抓住戚鹤将的胳膊:“走!”
戚鹤将不敢耽搁,也是麻利地爬了起来,被鸯未眠拽着往前逃命。
鸯未眠手上还拿着剑,沾着的血没擦干净,看着杀气腾腾。他抬手挡住四面八方飞射而来的羽箭,将戚鹤将牢牢护住。
戚鹤将的手不免触到了他背上,摸到一手湿润:“鸯鸯……你背上,一直在流血……”
鸯未眠以为他是害怕,宽慰道:“别怕殿下,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那你怎么办?!”
鸯未眠一怔,问:“你担心我?”
戚鹤将点头,又觉夜色深浓,鸯未眠未必能看见,于是道:“嗯……担心你……”
鸯未眠灿然一笑:“殿下大可放心,我死不了。”这倒是句真话。
一路狂奔,追兵只多不少,鸯未眠带着凡人之躯的戚鹤将也脱不开身,内心有些烦躁。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见了黎梓的声音:“褚儿?听得见吗?”
情况危急,鸯未眠在脑海中应了声“娘”算作回应。
黎梓微微了口气,温柔道:“褚儿,千舟说,小戚还差一苦,是‘死’。”
“啊?‘死’不是上一世已经走过了吗?”
黎梓道:“不是。人生十二苦难,要的是落在活人头上,那时鸯夫人的死不算她的苦,只算鸯者的‘中年丧配偶’。”
鸯未眠稍稍反应了一下,问道“所以这一‘死’,只能让戚哥哥自己承担?”
“是。”
“……好的,我知道了。”
这么说来,他好像根本不用这么费心费力地带着戚鹤将逃命?也不好说。
三皇子要抓戚鹤将回去,是要他的命不假。可万一那人恶趣味上头,要折辱他也不是没可能。
一想到戚鹤将落在他手里要吃尽苦头,鸯未眠就不能再往下想。可是若叫他自己动手……
他余光扫了一眼目露担忧的戚鹤将。
他更不忍心。
鸯未眠第一次发现送人去死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
“有了!”他在心里默念到,算计一下戚鹤将应该无伤大雅。
方才为了躲避追兵、掩人耳目,鸯未眠是往林子里跑的。而他若是没记错的话,林子尽头是一处断崖。高得深不见底,不用点灵力,他摔下去也得费半条命,何况是如今的戚鹤将。
可是,他身上还真没有能够保全自己的灵力。
没有时间了!断崖近在眼前,追兵紧追不舍,鸯未眠心一横,把剑塞到戚鹤将手里,一句诀别说得深情款款:“殿下,下辈子见。”随后推开戚鹤将,毅然决然跳下了崖。
“鸯未眠——”戚鹤将被摔在崖边,亲眼看着鸯未眠掉了下去。他伸出手,却连对方的一片衣角都来不及抓住。
又是一道利剑划空而来,听见身后风声,戚鹤将下意识转身、以剑作挡。
方才鸯未眠带着他奔逃的路上,躲开的羽箭几乎全部原路射了回去,不偏不倚扎中射箭的人,一击毙命。是以此刻戚鹤将回头,身后堪堪十几人。
好歹是按照储君的规格培养长大,戚鹤将的武功或许称不上盖世无双,杀这几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并且如今,他没有顾虑了。
方才扑上来一个人要刺向戚鹤将,戚鹤将剑尖对准那人心口,不退反进,那剑刺进了他的身体、而他手中的剑则直接要了对方的命。如今,他提着还在滴血的剑站在断崖之上,身后明月高悬。
后面追来的人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禁一怵,一时间没有动作。
戚鹤将面上无喜无悲,只一双眼猩红无比。他抬步往前走。
他每走一步,那十余人便退一步。
退出一截距离,其中忽然有人道:“弟兄们,他现在就是个受了伤的废物,怕什么?咱们一起上,就算是把他逼到崖下去,他也必死无疑!”
话音落下,后退的人齐齐止住脚步,犹豫一瞬,便往戚鹤将冲了过去。
刀剑划开皮囊、刺入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鲜血四溅,几个回合下来,戚鹤将身上四处是伤,脚下血流成河,染红一片。
他已然到了强弩之末,以剑撑地才能勉强维持站姿。红和白在他身上肆意渲染,像是被神明眷顾的恶鬼。
戚鹤将死死盯着眼前的人,噗嗤一笑:“我才不要什么神明眷顾……”
“我要把你们送去见神明!”
众人向他扑来,他支着剑的手猛然发力,往上跃过了几人头顶,朝里侧落去。他刚刚在离崖边仅半步之遥的距离,这一动作,使得那些扑向他的人一齐坠入深渊。
戚鹤将躺在雪地里,猖狂大笑,盖过虫鸣鸟叫。
鸯未眠,你看,他们都死了。
雪纷纷扬扬落下来,一地猩红如同错觉,皆被厚雪掩埋。落在戚鹤将还在汩汩流血的伤口上,冷热相触,只觉得僵。
戚鹤将不满地“啧”了一声:“这场雪未免下得太久了。”他还心心念念等着立春呢。
“鸯未眠,立春有什么好的,怎么这么难等?”
“鸯未眠,你知道你死了我有多爽吗?我没有顾虑了,我想怎么杀就怎么杀,想活就活不想活就去死……”
“我一点都不用觉得束手束脚。”
“鸯未眠,其实我不恨你。”
“父皇和母后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不救也不是你的错。”
“啧,不对。就算他们是好人,你也没必要救,把自己搭进去了怎么办?”
“鸯未眠,可是我不甘心……”
“我还没有及冠。”
“我一直在等他们给我行冠礼。你不知道那个场景我期盼了多久。”
“我还想,我做皇帝,到时候让你做我的皇后。”
“那群老匹夫指定又要以头撞柱,我就牵着你的手,气死他们……”
“啧,这雪到底几时才能停?”
“鸯未眠,你不是说你死不了吗?”
“鸯未眠……”
崖上,戚鹤将身死;崖底,鸯未眠半身鲜血半身霜,感受着戚鹤将神魂归位、苍生立心,满意地笑了。
从此以后,戚鹤将必然一路扶摇直上、前途光明璀璨。
“嘶……”骨肉筋脉的剧痛再次袭来,鸯未眠想,“就是苦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