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宫城外,鸯未眠出来后,并没有直接回将军府。他站在檐下抬头看写着“将军府”三字的匾,越看,心中的不知名情感越强烈,像是一双双手从下伸出要将他拽入水里窒息而死。
在这种窒息感越来越强烈的时候,鸯未眠突然大喊一声,足尖点地、拔剑而起。再落地时脚边还掉落了半块残匾——是他自己劈下来的。
鸯未眠没有多余的动作,依旧抬头,像最初看着完整的匾一样看着现在的残匾。窒息感霎时散去大半,但不消片刻,另一种哀伤无助又如滔天巨浪将他淹没。
他微微启唇低吟一声。
“原来,你当时,是这种感觉……”心中万般苦闷,却无法得到一丝一毫的缓解。将军府的匾是他自己砍下的、早有预料且无人知道,但他的爱人是被迫残匾且人尽皆知。他知道戚鹤将有多难过,却无能为力也无法共情。
“我寻思着就要了你一间客房,怎么就至于你把我的匾砍一半?”鸯未眠耳中忽然落入一道声音,他不用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谢梁。
收剑入鞘,鸯未眠问:“你不是行李都搬过去了吗?这么晚了,还到这里来做什么?”
谢梁上来勾住他的脖子:“干坏事当然得选晚上了,不然十个脑袋也不够我掉的。”
鸯未眠没心情开玩笑,把他的手扒了下来:“那你就留在这吧。”
见人要走,谢梁赶紧追上:“好了好了,本将军是关心你才特地来找你的,怎么这么不领情!还有你这人好生无趣,这么久了还是不会开玩笑。”
“我又不是随便跟什么人都有兴趣开玩笑。”鸯未眠语气沉沉。
“什么话这是?怎么能说我是‘随便什么人’呢?”谢梁这才听出了鸯未眠心情不佳,“遇到烦心事儿啦?跟哥说,哥保证帮你解决!”
鸯未眠默默白他一眼:“谢小将军,你辈分乱了。”不过他还是把来龙去脉与谢梁说了。
谢梁听话一脸震惊加受伤:“痴情种,你就为了这事儿就把我招牌砍了?!哎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闭嘴,吵死了。”鸯未眠其实不排斥被人叫痴情种,但谢梁语气实在太贱,加上他本身就心情不好,所以直接骂了出来。
谢梁一听自己以后的“生活本钱”生气了,果真乖乖闭了嘴,但背地还是偷偷地骂:“可恶的痴情种……”
***
一连半月,苍帝病情不见好转。其间他硬撑着来了两日早朝,可两次都以突发病症而草草收场,官员来去匆匆,鸯未眠和戚鹤将始终没有再见过面。
鸯未眠多方打听,也没有听到关于苍帝与戚鹤将和解的相关消息,甚至没有谁提过大皇子殿前牌匾修缮的事。要说没人从中作梗,鸯未眠是不信的。毕竟苍帝心中再气,也不可能任由残匾挂在他心仪的皇位继承者殿前。而同在宫中,这么大的事递不到苍帝面前,怎么可能?
“诶?诶!”谢梁努力在鸯未眠眼前挥手,“又在想你那位太子殿下?我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这么,总之别老想着他!”
鸯未眠回神,但似乎又没完全回神:“……他,早不是太子了。”随后执一枚棋落在棋盘之上。
谢梁这下彻底不爽了,抓起一把白子就重重一摔:“鸯未眠!你专心一点行吗?你看看你下的什么东西?”
鸯未眠心道你个莽夫还好意思说教我的棋艺,垂眸一看却发现自己方才那一子落在了原就有的白子之上。他心虚地摸摸鼻头,把那棋子移到了另一点上。
谢梁皱紧的眉头稍松开,松到一半又锁起来,随意执一颗方才散落的白子在棋盘上落下:“你输了。”这是他第一次赢鸯未眠,但他看起来可一点没有“翻身宰相把歌唱”的喜悦。
鸯未眠道:“那看来你棋艺有所长进,恭喜。”
“这话你还是收回去吧,我可一点都喜不起来。”谢梁把收拢的棋子随手丢进棋子罐中,起身到鸯未眠旁边搭着他的肩坐下,“行了,那位好歹也是皇帝最看重的一位皇子,还是中宫嫡子!就算有人敢欺负他,最多也就是些暗地里的小阴招,还是不敢明面上对他极尽折辱的。你啊,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残匾那事还不叫极尽折辱?而且苍帝至今未在此事上给小戚主持公道,我怎么能放心?”
谢梁精准捕捉到了重点:“哟?‘小戚’,叫这么亲密?”
鸯未眠皱眉:“这是重点吗?”
“怎么不是?诶,你们现在这么亲密,你以后要是嫁进东宫,可别忘了我这个好兄弟呀~”
鸯未眠眉皱得更深了:“怎么叫嫁?我这么大个男人,你让我嫁!?”
谢梁见他情绪有所好转,于是嬉皮笑脸:“那皇帝也不能让太,……堂堂皇子殿下被当成女人嫁出宫吧?”
鸯未眠默了片刻,然后起身就走。
谢梁方才手搭在他肩上,一时没防备摔在地上,又赶忙连滚带爬追上去:“诶!去哪儿啊?”
“到点了,吃饭。”
“别走那么快啊!等等我,一起吃啊?”谢梁又要搭鸯未眠的肩,但是被拂开了。
鸯未眠偏头直视谢梁。
“你做什么这么看着本将军?”
“你想要我以后入宫,然后罩着你?”
谢梁摸不清他什么意思,不确定地应了一声:“昂,……对呀,这样我要干坏事可就有底气多了。”
鸯未眠笑了,道:“那你现在就得先辛苦一下,去苍帝面前夸夸我的未来夫婿啊。不然,夫婿不受宠,我未来还得指望你。”
谢梁对于鸯未眠突然愿意“嫁”愣了一下,然后又懂了:“哦~好啊你,这是拐弯抹角要我去给你的好夫婿求情呢。”
“你就说答不答应吧。”
“我答应,肯定答应!所以,吃饭去吧?”
鸯未眠得到了想要的答复又是转头就走:“自己吃,我不和旁人一起吃饭。”
“为什么啊?我们之前一起吃得多开心的!诶!”
谢梁是个执行力拉满的人,这顿饭用完就进了宫。经“苦口婆心”一顿父子要和睦的劝说之后,他成功地——
被赶了出来。
“滚出去!那逆子的事我现在是半点不想听,要么你就让他自己来见我!”
“诶!皇上!皇上!”谢梁还想挣扎,可是门在他面前被重重关上了。
谢梁呸了一声,这就打算出宫,不过被一个宫女拦下。那人说:“谢小将军,皇后娘娘让我给您带句话,多谢您为大皇子殿下说话,也多谢鸯大将军。不过……”下面这句她贴近谢梁、低声耳语:“当心三皇子。”
谢梁拱手:“有劳皇后挂心了。”宫女应声走后,他脚步一拐,往七皇子殿的方向去了。
站在大门紧闭的殿前,谢梁抬头看了看,发现确如鸯未眠所言,那残匾至今未得到修缮。又左右看看,门口把门的侍卫和伺候的宫女也一个不见。他轻轻摇头,拱手俯身行礼:“大皇子殿下,谢将军谢梁求见。”
门内有了点微小的动静,却始终没见到人出来开门。
于是谢梁又喊了一遍:“大皇子殿下!谢梁求见!”
这一次,门内的人犹豫半刻,便开了门。
谢梁闻声抬头。第一眼,谢梁悬着的心稍稍落地,庆幸至少戚鹤将的处境没差到要堂堂皇子亲自来开门。
开门的人侧身让路:“谢将军,请。”
谢梁朝他点头示意,随后踏步进门。
戚鹤将衣冠楚楚,但墨发披散,面如金纸,他靠坐床榻,看起来病气恹恹。
“殿下,病了?”
戚鹤将笑了笑:“谢小将军果真心地善良,还是这么关心人。放心,风寒而已。”
戚鹤将这一笑,谢梁便也放松下来:“那小殿下千万要好好养病,将军府那位一直很担心您。”
戚鹤将眸光稍暗,问:“他,近来可好?”
“他可好的很,吃嘛嘛香。”
“啊?”
谢梁轻咳一声:“开个玩笑。鸯未眠他,也不是很好,担心你担心得紧,担心得寝食难安的。这不,午膳之前还让我来找皇帝给你求情。”
戚鹤将闻言立刻有些着急:“寝食难安?!你,你住他的府上,怎么不劝劝他?”
“我倒也想劝,但他不知怎么了,最近都不答应与我一同吃饭了。”谢梁抱怨道,“你说,他是不是中邪了呀?之前一起吃的时候还可开心了。”
戚鹤将:……我好像是那罪魁祸首呢?
“怎么会呢?说不定他就是心情不好。对了,谢小将军此行,父皇没有为难你吧?”
“这也正是我来此的目的,太……大皇子殿下,皇帝的确没有太过为难于我,他说,要你亲自去见他。”谢梁又开始苦口婆心,“小殿下,我听着皇帝的意思,还是想再给你争取个机会的,去见见他吧。”
“……我会去的。”戚鹤将话锋一转,“好了谢小将军,你快回去吧,我要睡下了。”
谢梁不太确定地朝窗外天色看了一眼:“未时过半,殿下这个时辰就寝?”
然后,谢梁又被赶出来了。
门外的谢梁骂骂咧咧地走了,而门内的戚鹤将对着门外的方向,深深一拜:“不胜感激。”受此感激的人当然听不到。
谢梁出了宫门,却发现鸯未眠正在门外站着,像是在等谁。
“哟,大将军等我呢?”
“是等你呢。”鸯未眠笑,“所以苍帝怎么说?小戚他打算怎么办?”
“你是一点不关心我有没有被为难啊。”谢梁想到刚才戚鹤将这个当事人好歹还关心了一句,不过他不同鸯未眠计较就是了,“他说,关于戚鹤将的事他都不想听……”
“什么?”鸯未眠心都提起来了。
“别这么激动,听我说完。他不想听,但是,又告诉我要戚鹤将自己去找他。你看,这不就说明,他还是很在意这个皇子的吗?”
鸯未眠一想到戚鹤将先前说过段时间会去找苍帝,现下看来苍帝也是愿意的,于是他这个心终于是放在了肚子里。他轻快一笑:“那走吧,回将军府。”
“好。”
回去的路上,鸯未眠余光偶然瞥见了一个棺材铺,他灵光一闪,想到个点子:“幻术!”
“嗯?什么幻术?”谢梁不解。
“啊?哦,没什么。我……我在想一些事情。”鸯未眠含糊道。
谢梁追根问底:“在想什么?你看起来可不太开心呢。”
“我,我在想,我,我想吃桂花糕。对,我想吃桂花糕。”
谢梁噗嗤笑了一声:“就这啊?那去买啊,走!”
鸯未眠手里拿着谢梁刚找自己要了钱袋子去买的桂花糕,脑子一转,不怀好意道:“谢小将军~”
谢梁察觉到了不对劲,防备地上下扫他:“你想干什么?”
“小戚也喜欢吃桂花糕,所以你,再进宫一趟如何?”
“不如何。”谢梁干脆拒绝。
“可是,你住我的府邸,不是应该帮帮我的一些小忙吗?”
“呃,反正我不想去!还有,你的小戚生病了,得吃点健康的,桂花糕还是免了吧。”
鸯未眠手一抖,差点把才买的桂花糕掉地上:“小戚生病了?你方才怎么没告诉我,怎,怎么等到现在才说?”
谢梁把鸯未眠紧抓着自己肩膀的手拍了下去:“你给我抓疼了!再说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可能穿太少,染了点风寒而已。”
鸯未眠狐疑:“当真?”
“当真!这种事我骗你干嘛?”谢梁猛点头。
“好吧。”鸯未眠姑且相信谢梁,但心里还是不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