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悯生在深宫里的这十四年,不管是外伤还是神伤都不轻,携刎让他好生休养。
段悯生完全不知道携刎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休养的时候四处走动,发现携刎如今这宅子,除了所处位置,各种布局陈设都与当年的段府高度相似。穿的是绫罗丝绸,吃的是珍馐美味。他不经疑惑地问:“携刎,你这些年,都靠什么赚钱?”
携刎理直气壮:“偷啊。”
段悯生一噎,嘴里的茶差点把自己呛死:“……咳咳,啊?”
携刎自然地去拍打他的背为他顺气:“最开始是偷,后来就去帮别人杀人,这样来钱快,反正我也不会死。”
“那这宅子?”
携刎看着他的眼睛,极尽缱绻:“我总觉得,我能等到你回来。”
段悯生回望着他,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们可真配啊。”
“为什么?”
为什么?
悯生,怜悯苍生。十三岁以前,段悯生的确是这样的人,否则也不会从死人堆里救下一个携刎。而携刎,曾为了追回一个陌生女童的钱袋子摔得头破血流。
但是后来,二人皆用尽手段,苟延残喘。
携刎显然是想到了这一点,喉间溢出笑声:“的确相配。”
段悯生双手环住他的脖子,笑得人畜无害:“这些年,你是怎么长大的?”
“又学到了很多东西吧。”携刎感受着面颊温热的呼吸,“毕竟,失去了我最亲爱的小公子,携刎可是差点疯了……”
段悯生端详着他,这人可真无赖,明明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还非得说成“差点疯了”。
他笑嘻嘻地覆上携刎的唇:“我发誓,从今往后永远和你在一起。”
“不许食言。否则……”
段悯生挑眉:“否则什么?”
“我一定让你痛哭流涕。”
月色入户,榻上二人衣衫/凌/乱,相拥而眠。
可是凡人寿短,段悯生又生来体弱,尚在皇宫时,经常不知死活得在雪地里来回走,二十九岁这年,小公子窝在携刎怀里,渐渐失温。
从寅时到酉时,携刎始终抱着段悯生,一言不发,安静得像是随着小公子一起死去了一样。
这其实是段悯生二十九岁的末尾,他马上就要到而立之年。为此,携刎老早之前就开始忙前忙后,布置宅子、置办厚礼。
携刎对凡人的死亡向来敏感,从段悯生刚刚踏入二十九岁的冬季开始,他就知道段悯生快死了。
“小公子,你食言了。”携刎开口时,往常温柔缱绻的嗓音如今沙哑得可怕,对着怀里僵硬的身体如是说,“我说过,要让你痛哭流涕。”
鼻尖酸涩,从窗外刮进的寒风吹得携刎面上生凉,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哭了。泪水和不要钱一样地往外涌,细碎的呜咽声怎么也抑制不住,携刎心想罢了,我便先替你哭一哭,剩下的再让你自己来还。
二十六七模样的人一夜白头,面上爬满沟壑,流失的生命渡给怀中的爱人,携刎闭眼时,嘴角还微微勾起。
日上山头时,段悯生睁开了眼睛。他坐起身,消化了一下眼前的事实,缓缓想起自己先前似乎已经命绝,握着携刎冰凉的手,猜出了前因后果。
他笑了:“我就知道,你果然不是人。”或许真的是妖邪,但也有可能是神明。
妥善安葬携刎后,段悯生走到梧河边,抬眼望去。
梧河岸上一群白鹤,戏水而动,抖落羽上水滴,展翅起飞。大雾蒸腾,上升成云,又化作雨,落回人间。
段悯生没有撑伞,抬手接住雨滴,喃喃自语:“这落回人间的雨,有没有一滴会是你?”
或许这个时候不该告别,但段悯生不想继续纠缠了,他问:“你觉得‘鹤起’这名字好么?是不是很配我?”
天高地阔,举目无人,回答他的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到此为止。
鹤起睁眼,目光幽深仿佛能直直望进戚父心底。见对方惶恐、怕得手足无措,他淡淡笑道:“前辈不必紧张,不过是些前尘旧事,你权当听了个故事。”
他起身,看了眼熟睡过去的戚鹤将:“孩子还小,您还是得看紧一点,别出什么意外。”
留下这句话,他就出了门。
戚父望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该问问戚鹤将方才发生了什么,追出去却发现早已没了对方的影子。
这人可真奇怪,救了他的孩子,讲了一个故事,就挥挥手离开了。
戚父还是一直想再见一次鹤起,却始终找不到他人。待戚鹤将和鸯未眠长大到能记事的时候,他与二人说了当年的事,细细描述了鹤起的相貌,让二人多留心。
可惜直到他去世,鹤起都再没有出现过。从前他们都不喜欢冬天,后来甚至是厌恶极了冬天。
冬日里买不起冬衣,过得已是艰难。鹤起的故事里,命运又总是在冬天和他开玩笑。
***
思绪一下子飘了这么远,把戚鹤将意识拉回的,是腿上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痛感。
门外传来动静,戚鹤将探头,是鸯未眠回来了。他问:“鸯鸯,你还记得鹤起先生吗?”
“记得,怎么了,突然提起他?”
“突然想到了。”戚鹤将道。
鸯未眠边煎药边问:“戚哥哥觉得,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好人吧。至少对于我来说,他是个好人。”戚鹤将认真思索,“虽然他杀了很多人,但那不也是为了活着吗?”
“是啊,为了活着。活着多好啊……活着,才有可能去做好人。”
所以,人为什么一定要去做好人?
这就是个不值得讨论的问题了,当下,活着才是最重要的。鸯未眠把药端到戚鹤将嘴边:“快喝吧,冷了更难喝。”
戚鹤将接过药碗,第一口就被苦得面目狰狞。他强忍着腥苦一口饮尽,放下碗时神色已然正常。
鸯未眠接过碗:“是不是很苦?”
戚鹤将故作轻松:“还好。”
鸯未眠有些疑惑:“还好吗?煎的时候我闻着可苦了。”
戚鹤将抬手轻咳,闷声不答。
好在鸯未眠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结,他将碗拿去洗了,又开始收拾屋子。他好几次转头看戚鹤将,张口欲言又生生咽下。戚鹤将看见了他的动作,同样无言。
一同长大的这二十年,他们之间早已不是简单清白的八拜之交。
互生情愫但有口难言。
即使举世混浊,平凡人的日子还是得照样过。
时节转春,戚鹤将的腿伤基本好全,只是从此落疾,走路颠簸、阴天作痛。
这日戚鹤将出去了一趟,临走时鸯未眠叮嘱他注意腿脚、早日回来,他满口答应。远日挂在西山头前,人又风尘仆仆地跨进门槛,看起来心情不佳。
“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戚鹤将抬头,眼里落下了一滴泪。这可把鸯未眠吓了一跳:“怎么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戚鹤将又将头低下去,一阵沉默。就在鸯未眠以为自己听不到回答时,他才沉声道:“鹤起死了。”
鸯未眠震惊:“什么?!”
不怪他震惊,按理来说,鹤起如今用的是携刎的命,携刎寿数,看起来长生无尽,鹤起却早早离世,实在匪夷所思。
“你怎么知道的?”
戚鹤将默了一会,开口道:“我今日回来时腿脚开始泛痛,就抄了条近路走,路上碰到一个小姑娘,她说她去扫墓,害怕,央求我陪同,我就和她一起去了。
到地方的时候,她对着那处石碑跪下,喊的是‘鹤起’。我细致问了一下,确实是那个鹤起。”
鸯未眠有些恍惚:“为什么会死呢?”
戚鹤将摇头表示不知道。
其实对于鹤起这种人,死亡才是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