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鸯二人私闯禁地,致使不归翻涌,险些伤人性命,帝君说念在初犯,只让二人下凡历劫,尝尽人间四悲八苦。
站在万丈高台,鸯未眠忽而笑了一下。
众神尽在万丈之下,对话便也无所顾忌。戚鹤将问:“笑什么?”
“……与君生死共走一遭,也算不枉。”
戚鹤将听过这话,也轻轻地笑了一声。他们执手,又松开,随后几乎同步地纵身一跃,疾速下坠。
在猎猎的风声里,二人神识脱身。横跨不归时,记忆被层层剥离,再临人间。
***
时人间腊月,天寒地冻。梧山脚下、梧河边,两户人家。
说是人家,其实不过是两个渔民和各自的草房。一人姓戚,一人姓鸯。
戚者认识一女,现下筹备成亲。
一日,鸯者遥望河水中央,叫来戚者:“你看,那飘着的是不是一个人?”
戚者抬眼去看,的确是人。
于是二人下水,将那人拖回了岸边——是个姑娘。
姑娘醒来,前尘忘尽,执着抓着鸯者的袖子不肯松开。
鸯者问她:“你可愿做我的娘子?”
姑娘仰头,只笑不言。
这就是愿意了。
次年初,两个渔民双双成亲,无人送礼,无人祝贺。三拜而已,草草收场。
再两月,两个妇人小腹微隆,时常干呕,是怀了身孕。
小腹隆起的程度一日大于一日,其上布满紫红色的纹路,腹中之物畏手畏脚,想要展身,胡乱踢打,看得人心惊。
十月胎狱,落地为“生”。
鸯母本是从河中捞起,先前或许挨饿受冻,或许奔走逃命,谁知晓呢?总之身体不好,生产奇苦,惨叫整夜,声嘶力竭。
梧河岸上一群白鹤,戏水而动,抖落羽上水滴,展翅起飞。大雾蒸腾,上升成云,又化作雨,落回人间。
婴孩于黑暗之所往外挣扎,窥见第一缕天光,粗糙的大手抓住他娇嫩肌肤,啼哭不止。
至此稚子降生,其母殒命。
死,谓之长眠。
于是丧母之子先为“褚儿”,后以“未眠”命名,愿他不死。
可怜父亲,中年丧配偶。
戚者之妻,旧岁生产,有幸健在。可闻密友生产之死,泪如雨下,郁结于心。其子名满,字之鹤将,或能有所感,啼哭于襁褓之中。
凡人生老三千疾,稚子初降生,这才刚刚头一遭。
鹤将周岁之际,其母偶染风寒。
区区小病本不足挂齿,但戚母日夜咳嗽,面若金纸,捂嘴呛咳的手拿下,竟有丝丝血迹。戚者一咬牙,拿着铜板去抓了药。
一碗碗汤药灌下去,戚母病不见好,反而愈发虚弱,缠绵病榻下不来。
戚鹤将不会说话,抓着母亲烫得惊人的手咿咿呀呀地哭。戚母让丈夫把他强行带了出去,防止病气过给了他。
“你说,我该怎么办?”戚者眉头紧锁,眼眶微红。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不好插手你和婶儿的事。”鸯者道,“但是啊,这病,不好治啊。你自己看着办吧。”
戚者把戚鹤将抱到鸯者怀里,自己又进屋去了。
妻子见他进来,几乎立刻明白了他心中所想,她当机立断:“你千万莫忧心我的病,咳咳…我的身体我自己心里有数,咱们家没那么多闲钱抓药……你多给小满留些,咳咳咳,我啊,暂时还死不了……”
最后一句不是她要安慰人的,因为这病的确不至于要她的命,一直拖着,又灌了几贴药,烧退下去,也不怎么咳嗽了。可惜从此落下病根,时时喉咙发痒,长时间往水里泡就觉得呼吸困难。
岁月来去,阴阳惨舒,转眼稚子成人,长者相继离世,二人相互扶持、相依为命。
这是问悬五十三年,梁朝与北方尤人打仗,最终大败,尤人一路直达京城,大刀架在高门贵族颈上,要白银四十万两,否则荡平这大梁王都。
期限两日。
国库不动,税收又涨,左右只消凑齐四十万两白银,任他怨声载道,总之递不进纸醉金迷的皇宫。
四十万两白银,换北尤一句停战三年。
朝堂一面发出告示,说三年时间,大梁必可养出精兵,打得北尤落花流水;一面又派出官吏,四处抓人充军。对象从年轻力壮的男子,变成男子,再到现在变成无论男女,每家必须出一个人。
梧河此处,沿岸住的皆是人,也是挨着皇城脚下,戚鹤将和鸯未眠双双被抓至军中。
充军百般艰难,但有一点好——能填饱肚子。
倘若真能打得北尤落花流水,吃三年苦又如何?届时不仅税收要减,军中将士个个还都能有赏赐拿。
可北尤撤兵不过半月,便传消息说军中在大梁境内丢了一个将士,硬要过境搜查。随后,这仗便不明不白地又打了起来。
前线人手根本不够,朝廷便把这些刚入军营,受了不过半月训练的人拉上战场。那么此仗自不必说,又是大败。
这次北尤要了白银五十万两,不仅没人拿到赏钱,税收不减反增。饶是搜刮民财锱铢必较、荡空国库也凑不齐这五十万两白银,梁帝书信北尤首领,欲以十座城池抵白银二十万两。
这换得多少有些贪心不足,但据传,北尤首领朗声嗤笑,答应了。
班师回朝,戚鹤将双腿尽废,无法前进。年轻的将军看了他一眼,眸光一闪。
——听人说,这位将军叫路火。
“你,留下来陪他吧。”他手往扶着戚鹤将的鸯未眠一指,留下这样一句话,便策马往前,不做停留。
于是大军前行,两人止步。
鸯未眠看着戚鹤将血肉模糊的双腿,伸手要碰一碰。手一触上,戚鹤将就痛得发抖,他又赶忙将手缩回,簌簌落泪。
“怎么,偏偏是腿呢?”鸯未眠喉头哽咽,痛得不能自已。
那是问悬三十四年,时戚鹤将一岁过半。
时辰很早,湿气重、天色沉,来河上的人并不多,两位父亲便放心地把孩子们放在一边、下水去了。
无所事事的戚鹤将看着因为还不会走路所以乖巧坐在身边的鸯未眠,抱起他撒丫子开跑。
——戚鹤将或许是天生神力,刚学会走路抱着一个与自己一般大的孩子还跑得不慢。
逛了一圈儿,可能是忽然发现父亲的气息越来越微弱了,戚鹤将心里顿生恐慌,转身又跑回去了。
看到熟悉的两个身影的时候,戚鹤将已经有些精疲力竭,他随手就把鸯未眠丢地上了。
也幸好他此时还不高,鸯未眠才没摔疼。
戚父一见是戚鹤将搞出的这档子事,上来就“哐”一下拍戚鹤将脑门上,半严肃半玩笑:“你知不知道你老子和你鸯叔担心死了啊?小兔崽子。”
鸯父把鸯未眠拎起来,道:“不是会说话了吗?怎么刚才一个字儿都蹦不出来?”
鸯未眠和戚鹤将都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父亲傻傻地笑。
苍天不仁,命运不公。
一岁多点学会走路,戚鹤将这双腿也算半个神话。
时光飞逝至十九年后,戚鹤将也是想到了那一茬,抹开鸯未眠的泪,不想留下了半边脸的血污,他笑,想像当年一样:“哭什么,又没死。正好,我们回家……”
“…好,回家。”
一路把戚鹤将拖回梧河边的房子里,鸯未眠差点累栽。
“别乱动,我去给你抓药。”鸯未眠制止了想要起身的戚鹤将,转身出去,“之前去参军一人四两银子,给你抓个药绰绰有余。”
鸯未眠出去了,可戚鹤将的思绪却因为之前的回忆停不下来。
当年,鸯未眠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他记得清清楚楚。
戚鹤将走路相当已经利索的时候,鸯未眠也学会了走路,戚鹤将却迟迟不会开口说话。
“鸯兄,你说,小戚该不会是个哑巴吧?”自从鸯未眠学会了走路之后,戚父就盼着戚鹤将能早点开口说话,日盼夜盼,到现在时常忧愁。
鸯父拍着他的肩膀让他放宽心,说:“没事儿,说不定小戚就是说话晚呢。而且他走路多利索的,干咱们这一行也用不着嘴,不要紧!”
戚父一想也是这么个道理,便不再那般忧愁。
戚鹤将每每张口,依旧咿咿呀呀。
近年来地里收成不好,粮食一年比一年卖得贵,鸯父想着孩子,深秋里下水,不觉间就走了很远。
——这一去就没有再回来。
戚鹤将天生不是个坐得住的主,见鸯叔出了门,便趁着父亲未曾发觉,跟着溜了出去。
他看见鸯父的死,并非意外。
当朝太子——在外流浪多年,一朝回宫,打破了他三皇兄即将称帝的美梦。
这位三皇子心有不甘可无力回天,于是在民间以滥杀无辜为乐,看着那些平头百姓的痛苦、来排遣心中的不忿。
这等皇家密辛,寻常百姓不知道,落在戚鹤将眼里,便是世间庞大的恶意铺天盖地向他席卷而来。
他才两岁多,吓得腿都软了,若不是有人将他拖走,三皇子一抬头就会看见他。到那时,死的人就不知道会有多少了。
拖走戚鹤将的那人面若冠玉,虽着粗布麻衣,仍看起来一身贵气。他带着稚子回了家,与其父亲攀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