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鹤将再睁眼之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张软榻上,四周也不再是令人闷得难受的邪魔之气,反而还是至清至纯的灵气。
***
意识缓缓回笼,戚鹤将坐起身来,四下张望一圈、不见崔早霜的身影,他于是想要下榻去寻,却被拦住了。
戚鹤将定睛一看,拦住他的并不是人,而是一缕流光溢彩的金色神魂。
——是鸾翔神使的神魂。
戚鹤将顿时又想垂泪,他想忍一忍,把眼泪憋回去,却根本忍不住。
床是下不了,戚鹤将又不能不管崔早霜,就坐在舒适的被褥里朝门口喊:“早霜!早霜!有人在吗?早霜!”
喊了有那么几声,门外进来了一个神明。她肤色很白,但戚鹤将却因长期待在邪魔之气浓郁的地方而比常人更黑些,他险些被这位神明的肤色晃了眼。
“您是?”
这位神明眼里流露出让人安心的柔和,她说:“我是黎梓神君,小友也可以唤我黎梓或黎姑娘。此地是月窟,众神所居之处,我看小友不像久居此地的,你的家人呢?”
戚鹤将听到“家人”这两个字略微一愣,先想起了鸾翔神使的死,又想起了留魂灯里的爹娘,然后是崔早霜。他低下头,闷闷道:“我只有妹妹。。”
黎梓神君自觉失言,安慰道:“…不要难过,相依为命的人会一直相扶持着走下去,你妹妹现如今很安全。”
“嗯。谢谢你,黎梓神君。”
黎梓神君温和一笑:“无妨,权当为我丈夫积功累德。”
“神明,不是本就受过凡人数万年的信奉,功德深厚吗?”
黎梓笑着摇头:“不一样的,我丈夫是战神,众生早在明和末年尽亡,他们早些年间的信奉化解不了战神身上的怨气。”这或许不算一件好事,但提起时黎梓语气中却全是骄傲。
戚鹤将虽然一直生活在鸾翔神使以幻境圈起的小小天地里,但因为读的书多,所以关于月窟、战神、六山十八洲都了解得不比外人少。
是以他虽不能理解黎梓神君与其丈夫的感情,却知道战神很厉害,便也能理解黎梓神君的骄傲。
黎梓神君一袭红衣站在那里,肤白若雪,简直像是神明中的神明。
戚鹤将看着这样晃眼的救命恩人,突然想起了什么事:“…那个。戚满,圆满的满,字鹤将。我的,名字。”
黎梓神君莞尔一笑:“很好的名字啊,戚小友。我可以叫你满满吗?”
戚鹤将下意识蹙了眉,明显是不大喜欢这个称呼。
到底是小孩子,喜怒在脸上藏不住,黎梓神君一眼看出他的不满,又改了另一个自己喜欢的称呼:“那,小戚怎么样?”
这次戚鹤将的眼睛亮了亮,抬头下意识喊了声“鸾姨”。
此言一出,两人都明显愣了愣,黎梓神君声音放得更加轻柔:“这位鸾姨,是小戚的亲人?”
戚鹤将刚擦干的泪又险些涌出来,他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是。她不久前,出去了,然后,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只剩这样的一缕神魂。。”
黎梓神君心下顿生伤感。而此时,他们也都察觉到了门外的一点动静:“谁在那?”
一个身影缓缓进入二人的视线,正是崔早霜,她也在哭。
黎梓神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了几个来回,轻叹了一口气离开,嘱咐戚鹤将在床上多养一阵子再下来。
戚鹤将身体还很虚弱、下不来床,便挥手招呼崔早霜走进些。待后者坐上床沿后,戚鹤将看到她右手手臂上也缠着一缕像金光流淌的神魂。
“…堂兄,阿娘她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戚鹤将沉默一瞬,安慰她道:“没关系,堂兄会一直陪着你。而且你看,鸾姨她依旧在这里。”他把自己的手臂和崔早霜的手臂并在一起,看着那两缕神魂渐渐互相融合;手臂分开,便又一分为二。
崔早霜泪水渐止,看着手上神魂、看着戚鹤将,似懂非懂。
***
黎梓神君的丈夫名号东风,虽然因不归之海,六山十八洲消失不见,战事平息,却依旧不能常见到他。
这并不是秘密、也非特例。当年的战神如今卸甲,便以自身背着的怨灵亡魂镇压不归血海之下的那些东西,以怨制怨,承载这片大地运转不息。
——护住月窟,又卸去重担。是好事。
问悬十四年十二月,戚鹤将和崔早霜第一次见到东风神君。
“小戚,早霜,快出来!”黎梓神君语气里的笑意不加掩饰,像春光乍泄。
“来啦来啦,黎梓姨姨!”崔早霜察觉到了黎梓神君语气里的欢愉,便也跟着高兴起来。
她本以为自己来得算快,出了房门却发现戚鹤将已经站在外面,逆光面对着自己、笑眼弯弯:“早霜,你又慢了一步呀~”
崔早霜刚想如以往一般“奉承”地夸上戚鹤将几句,就听到了一威严又刻意放柔的声音:“这便是小戚和早霜吧,看上去很乖。”她和戚鹤将同时转头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那是一个身披金甲却相貌温文尔雅的神君,一看便让人觉得其实力不凡。
黎梓神君自这位神君身后缓步走出:“这是自然,他们到此地住下后,几乎从未让我操过心。”
两个孩子不光乖巧,脑子也转得快:“东风神君?”
黎梓神君笑得温柔,点了点两个孩子的额头:“越来越聪明喽~”
东风神君看着这和谐的一幕,面上也带了温和的笑意:“看起来黎梓这些年和这两个孩子过得很好嘛。”
黎梓神君一听这话就觉得不对。果不其然,东风神君紧接着又说:“那不如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来玩玩?”
黎梓神君面上浮起红晕,趁戚鹤将和崔早霜还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把他们连哄带骗又撵回屋里去了。
崔早霜被推着往里走,身后大门关上,她不解地问:“诶?堂兄,你说黎梓姨姨方才还高高兴兴地叫咱们去见东风神君呢,怎么这么快又赶着我们进屋?”
戚鹤将也不知道,他道:“可能黎梓姨觉得咱俩不懂事儿吧……”
崔早霜皱了皱眉头:“早晚都会懂的!”
东风神君并不能归来太久,不过也真一语成谶——他人是走了,回了一直镇守的地下,却留下了一个孩子在黎梓神君肚子里。
崔早霜轻轻碰了两下黎梓神君微微隆起的肚子,道:“姨姨是不是长胖了呀?”
黎梓神君笑道:“姨姨给早霜和小戚找个弟弟或妹妹好不好呀?”
崔早霜一听能有个弟弟或妹妹便有种终于可以翻身做阿姐的欣喜:“好的呀!那姨姨什么时候可以把弟弟或妹妹带回来?”
黎梓神君瞧着崔早霜笑眼弯弯圆滚滚的脸,指着门外玩弄着阳光的戚鹤将:“等早霜的堂兄十五岁时,咱们早霜就可以当阿姐啦。”
崔早霜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堂兄现在十四岁,现在是二月,堂兄十月的生辰,也就是说还有八个月啊?”
黎梓神君点头表示认同。
崔早霜一下又有些泄气了:“还有这么久呢……”
黎梓神君笑着安慰:“很快的。”
的确如黎梓神君所说,崔早霜很快就做了阿姐,甚至是在戚鹤将十五岁之前。
——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问悬十五年八月,月窟剧震,长久不安。众神惊惶,试图以自身灵力强行压制,但几乎无用。
摘月神君独往地下,发现根源果真在此处。
摘月神君,时至今日唯一的月族后裔。
当年的六山十八洲,南方之北,姑且分成人神两处。神界住着的被称作“神”,月窟在神界南处,其中住着月族的人。月窟之北,是众神明。
后来不归涌成、山洲沉海,月窟遭海水倒灌,月族之人数日之间全数丧命,只留下帝摘月一人。月窟此地却因地处山势而得以在灾后重见天日。曾经的北方沉入海底,众神明南迁,在拥戴支持之下,帝摘月便以掌权者的身份接纳了往月窟避难的众神。
现众神安居已过数十年,未曾出现过多少大灾大难,摘月神君虽不再居于高位,却依旧护着月窟。
譬如当下,摘月神君与地下众多战神催动自身灵力强压邪浪三丈,生生将其定死于无间黑暗。结果便是摘月神君魂魄受损,而战神尽陨。
黎梓神君闻此,心下大恸,当即瘫软倒地,身下涌出血红,却与那一身张扬截然不同,看得人心惊。
崔早霜脱下外衣把刚落地的婴儿包裹起来,紧皱着眉头望着面容扭曲的黎梓神君:“姨姨,姨姨,你怎么样?我们能帮到你吗?”
戚鹤将从她手中接过婴儿,让她去叫人,自己则照着黎梓神君的眼色连蒙带猜将孩子一顿打理,将崔早霜临时用来裹着孩子的外衣褪下、换上舒适的襁褓。
做完这一切本也未用很久,但方还艳阳高照的天便而阴下来,落起了雪。
不远处传来一阵喊声:“诸位且听!摘月神君此次元气大伤,需即刻修养生息。往后经年,烦请诸位各司其职、守望相助,护佑月窟!”
没有多少附和的声音,众神只是拱手行礼以示明了。
崔早霜跑过去拉了拉那人的衣袖,手指着黎梓神君这边的方向,低声与他说了些什么。
“诶!黎梓神君!黎梓你怎么了?”那前一秒还在号召众神的陵始神君看到黎梓神君这边的情况,当下便一个瞬移到了近前。
陵始神君这一动作引得众神回望,随后纷纷前来帮忙。戚鹤将和崔早霜顿感轻松许多,只是戚鹤将依旧抱着孩子不撒手。崔早霜想要拉着他进屋子先歇息会儿,见其这样固执便只好作罢。
黎梓神君被众神架着进屋时已然疼得神智不清,她的孩子在戚鹤将怀中似有若无、听不见一丝哭声。
“堂兄,弟弟怎么没有反应啊?黎梓姨姨她看着也不好诶……”崔早霜察觉孩子太过安静,上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没见得起什么作用。
戚鹤将也满是担心:“黎梓神君她一看就很爱东风神君,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她肯定很难过的。。”
这事能怪谁呢?
待黎梓神君气息平稳缓缓睡去,众神这才出屋,瞧了一眼戚鹤将抱着的孩子,只是皱了皱眉,便叹着气走了。
***
夜间三更,屋外雪下得愈发大。戚鹤将躺在榻上,孩子就睡在他枕边。他想着白日里黎梓神君身下的鲜血和众神的叹息,忧心得睡不着。
一群鸳鸯在水中嬉戏,岸上是相依的黎梓神君和东风神君。许是隔得太远,虽能看见他们笑魇如花,面容却不尽真切。
待想要凑近些瞧,二人却转过了身迈步向前,背影逐渐消逝。
“姨姨!黎梓神君!”
戚鹤将挣脱噩梦、惊坐而起,看了眼睡在一旁的孩子,又想起黎梓今日忍着剧痛抓着自己的袖子看着婴儿说:帮他取个名字。
戚鹤将思虑半晌。
死,谓之长眠。
“那你就叫,鸯、未眠。”戚鹤将在心里给孩子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雪纷纷扬扬,几乎将整个月窟都盖成了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