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既出,外头的天依旧是黑的,至多也就过了一个时辰吧。
“平大公子,你是不是该对你的所作所为,有个解释?”鸯未眠语气冷冷的,实在称不上友善。
毕竟中途因为平问生的不告而别,执念是被冲击过的,他和戚鹤将都在幻境中遭受了不小的反噬,自然友善不起来。
“这……”平问生眼神飘忽,他看到依旧躺在地上的平怜生和如生,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其实,幻境载体也是会死的。平怜生的神魂很多年前就受过伤,平问生与戚鹤将、鸯未眠的神魂又是极强悍的,如果在平怜生的神魂意识中进出,后者保不齐会丧命。
“所以,其实最初我自己也没打算出来。”
鸯未眠垂眸看了看地上躺着的平怜生,道:“可是你看,他的脸色与如生公子别无二致。”怎么都不像快死了。
“这……”这样的情形违背了平问生的认知,他一时语塞。
此时有人从外推门而入,她道:“那是因为小戚身上鸾翔神使留下的一缕残魂,护了平二公子一下。”是黎梓神君。
平问生闻言些许惊愕地看着进来的黎梓神君:“你……”
黎梓神君看起来倒很平淡的样子:“这屋子隔音是不错,但我好歹也是个神明啊,虽说身子弱了点儿,耳朵也算好使。”
平问生这才往戚鹤将身上看去。许是为了印证黎梓神君的话,来人间之后就隐藏起来的鸾翔此时又在戚鹤将的臂上显露出来,流淌着丝丝缕缕的金色。
“这……”
可是不等谁去回答平问生的疑问,鸯未眠便晕了过去。他本来要倒到地上了,黎梓神君转动指尖用灵力托住他,才使得他换个了方向、往戚鹤将身上倒去。
戚鹤将自然半扶半抱着鸯未眠缓缓坐下。
黎梓神君皱了眉:“褚儿在那里面是执念所托?”
戚鹤将不明所以,只得点头。
“怪不得反噬如此之重……”
平问生看着黎梓神君忧心忡忡的模样,心虚的同时难免愧疚。但他也不知道鸯未眠应该怎么治,于是问:“…黎梓姑娘,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平某定当全力配合。”
黎梓神君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双目紧闭的平怜生,问:“你和你这弟弟身可患疾?”
“不曾。”
黎梓神君点头:“你二人的指尖血,各一滴。”
平问生不懂黎梓神君要干什么,只是照做。两滴殷红点血落在黎梓神君惨白的指尖,刺眼但又有些惹眼。她将血点在鸯未眠的眉心,随后看着平怜生:“有法子让他醒么?”
本想着让弟弟多多休息的平问生看着黎梓神君的神色,还是咬咬牙把平怜生叫醒了。
“……哥?…怎么了?”平怜生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左手揉着眼睛。
看着平怜生毫无血色的脸,平问生不心疼是假的。但黎梓神君面上同样血色褪尽,又想到自己先前的作为,平问生只能狠心打断平怜生的休养。
可黎梓神君看着平怜生一幅弱不禁风的模样,叹了口气,道:“算了,等怜生养好些身子再说吧,鸯鸯乃战神之子,治疗也不急这一时。”
平问生大致也猜到了黎梓神君需要的是他二人的神魂之灵,自然很不放心平怜生,听到黎梓神君的宽容无疑是欣喜的。可身为神明的悲悯和人性中的愧疚还是让他问了一句:“真的不着急吗?鸯小友看着……”
黎梓神君轻声打断他的话:“别劝,我很容易动摇的。你弟弟身体不好,先养着吧。”
平问生赶紧拉起平怜生拱手对黎梓神君行礼致谢。平怜生站得摇摇晃晃,黎梓神君赶忙拉着他坐下。坐下之后看着平问生还站在那,说:“你也坐。”
平怜生坐下之后仍是一幅恹恹欲睡的模样。戚鹤将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道:“还有差不多两个时辰天就亮了,大家都歇会儿吧。”
这间房里有两张床,戚鹤将把鸯未眠搬到一张床上,自己也躺了上去。黎梓神君递了平问生一个眼神,后者就拖着平怜生去了另外一张床。
黎梓神君看着地上躺着的如生,不知从哪翻出床被褥给他盖上:“凡人之躯,容易着凉。”随后便抬脚出门,顺带拦住了想要追出来的戚鹤将。
夜间,阖眸休息的戚鹤将忽然发觉身旁躺着的鸯未眠身上神息狂涌。他想要睁开眼看一看,却无论如何都掀不起眼皮,脑中虽有思绪,但混乱不堪,既真切又飘渺。
这种感觉令他很不安。
十七年前,一个如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感觉。天明之后,戚鹤将就找不见了他的黎梓姨姨。
如今的戚鹤将三十二了,他费些力气就挣脱了那钳制住自己意识的力量,睁开了眼。入目是鸯未眠周身灵力包裹,看起来是在为其滋养。
流转的淡蓝色灵力在戚鹤将睁眼之时停滞了一瞬,随后又加速流转着,在戚鹤将反应过来之前,尽数进了鸯未眠的命门。
戚鹤将摸了下鸯未眠的脉,明显比最初离开幻境时鲜活得多,方才的那些灵力的确是在滋养他。可不归幻境反噬带来的伤,能够医治的除了幻境载体,便只有神明的神魂之灵。
思及此处,戚鹤将心内猛然一紧,他立刻翻身下榻、跳窗而出。
“黎梓姨姨,黎梓姨姨……”戚鹤将身上留了黎梓神君的神息,他顺着引路的丝线一路跑,口中不断呢喃着。
见到黎梓神君的时候,她没有再躲在一个黑得不见五指的角落,而是坦坦荡荡地站在月光下。
那大概是戚鹤将此生唯一一次用“强烈”来形容月光。因为这月光刺得黎梓神君几乎睁不开眼,洒落而下像是穿过了她的灵体,使其显得半透不透。
“黎梓姨姨?”戚鹤将试探着伸手,像是要隔着这数丈之远,抓住月下的人。
黎梓本身有些呆呆地迎着月光,听到这声音下意识地转身、面朝着戚鹤将的方向。她稍稍怔愣一会儿,随后轻轻笑了一声:“小戚啊……”
她想说什么呢?不知道。因为在再次开口之前,她的灵体已越来越透,直到最终化为满天光点。
月光似乎更亮了,洒在每一寸土地上,这人间像是覆了雪。
戚鹤将就在那如雪地的旷野上站了许久。久到,他走后悠悠转醒的鸯未眠顺着神息找到他。
“怎么了?”鸯未眠看到戚鹤将的脸时,问了这么一句。
“什么怎么……”戚鹤将一张嘴就尝到了漏进来的咸味,原来是他的泪。
自己应该知道的,鸯未眠伤得那么重,黎梓姨姨怎么会觉得不着急治疗呢。
鸯未眠没见过戚鹤将哭,也不知道什么事能让他哭,他说:“我们都还不过百岁,这样的年龄对于永生来说很渺小的,遇到的任何事也都是很渺小的。”
戚鹤将看着鸯未眠被月光照着像是要发光的面庞,一大滴泪又涌出来。他半倚着鸯未眠的身体,滑跪在地上,捂着脸低低地痛哭。
“你说,长生是不是真的孤寂、痛苦?”
鸯未眠没有弯腰或着低头,也没有回答。他感受着命门中因为涌进得过于急切而至此还在慢慢消化的灵力、感受着腿上戚鹤将抑制不住的颤抖,忽然醒悟:“……我娘,不在了吗?”
戚鹤将哭得气血上头、捂着脸的手已冰凉无温,整个脑袋却和流出的泪一样滚烫。嗓子发干说不出话,他颤抖着用力点头来回应鸯未眠。
其实在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鸯未眠已经猜到了答案,他还不觉得如何。可在这一刻,在戚鹤将因为无力瘫软在地所以松开抓住鸯未眠的力道时,他突然悲从中来,也想痛哭流涕。
不过他没有。他像小时候戚鹤将摸自己一样摸着戚鹤将的发顶,声音很轻:“没关系的。会过去的。。”
哭泣的**在戚鹤将心中被无限放大。他猛地站起身后退两三步,近乎嘶吼地大声问鸯未眠:“为什么明明失去至亲的是你你却要反过来安慰我?!!”
鸯未眠此时终于看到了戚鹤将的脸,他很莫名其妙地想:哭得真丑。
像是有些庆幸自己忍住了哭泣的**。
他伸出手像是要拉戚鹤将的手,但想了想,干脆上前紧紧抱住了戚鹤将,嘴里依旧重复着那句:“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
悲伤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很慢。戚鹤将终于止住了哭泣,一抬头,月亮却依旧悬在天上,只是光芒稍稍黯淡。他与鸯未眠并排坐在地上,相依着。
戚鹤将忽然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可以这样过很久。”
鸯未眠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有些闷闷的:“什么?”
“这样,彼此陪伴着,走很长一段路。”
“为什么?”
戚鹤将一条一条地细数着这样说的理由:“从你出生时我们就认识;我们都在黎梓姨姨的庇护下成长;我们都失去了双亲;我们横渡不归海、重逢在众神早就忘记的人间;还有……”
鸯未眠听着戚鹤将一句一句的理由,好像心无波澜,但一滴泪却从眼眶缓缓滑落,经过鼻梁、流进另一只眼中,然后滴到戚鹤将的肩上。
随后便是一滴又一滴滚烫的泪。在不归海底,与黎梓神君相处的一点一滴走马观花般在他脑中闪过,最后定格在黎梓半透明的灵体躲在黑暗里的模样。
戚鹤将察觉到了肩膀上的湿润,他叙述的声音戛然而止,抬手拍着鸯未眠的后背。
这次换他安慰鸯未眠:“没关系的,我们会相伴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