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先出现的是老翁,手握着一面镜子,浓密白烟自他头顶飞腾到镜中。
白烟化开,中年模样的仙君揽镜自照。
从脸到衣衫,均洁白如未着色的画卷,以白羽为簪,束着一半发瀑。
这面镜子像回忆记载器,老翁将自己的记忆注入其中。
年轻时,他也是位风骨翩翩的道士。
镜中,一人走近,扰了与兽和谐相处的白衣道士。
“白鲜,苍崇帝君今日要来,你不去吗?”
白鲜蹲在山谷承了露水的百花丛中,逗弄一群小蛇。
他手指向左,小蛇们歪向左边,手指向右,小蛇们就歪向右边。
“忙着驯兽,哪有空做表面功夫。”
“不行,你非去不可。”那人说道,“谷主说帝君要借一件东西,只你有。”
白鲜一个弹指,小蛇们纷纷退开。
他冷哼一声往崖壁方向踏行,三四下瞬移,须臾便跨过宽阔河流,到达崖壁上的水榭。
里头坐着两人。
“白鲜来了。”一名粉面女子起身请他坐,“有要事找你相商。”
白鲜没走过去,也没行礼,兀自倚栏坐下,“什么事?挺忙的。”
粉面女子伸出的手尴尬收回,也缓缓落座:“是这样的,嘉吴帝君前日平定君临洲用了大功法,他的苍崇镜坏了一角,我做主想向你讨一瓣神魂压制火魇之力。”
白鲜的目光这才落到另一人身上——
嘉吴帝君坐在粉面女子旁,一身端方正气。
“戚蓉,你堂堂神龙谷谷主依附衣冠禽兽要脸不要?”
看记忆的众人:“……”什么鬼?
他手点着嘉吴,满眼不屑,“他苍崇镜怎么来的你没点数吗?此邪物害了鲛人不够数,还想修复好祸害苍生吗?”
嘉吴面对指责不动声色,反而从容地勾起笑意。
白鲜继续道:“你动用邪物本就伤天害理,要一错再错吗?”
戚蓉:“嘉吴帝君满身的浩然正气,他能制住火魇。”
“哼!”白鲜的眉须似乎要被她气卷,“我头一回听说火魇能被人控制的,你现在的样子倒像被这位帝君控制了。”
“不给。”白鲜懒得再废话,“再不济你们联手杀了我,世上再无环神结。”
戚蓉两人互使眼色,靠坐上凭白伸出四条束灵索。
白鲜躲闪不及被牢牢定住。
嘉吴两指冲天,一道天光砸在白鲜头上,将人劈得麻木。
他拿着面裂了一圆角的镜子,另一手画符拍在白鲜头顶,冷哼道:“所谓天地灵泽诞养的神物不过一废物,修行几千年了还未成熟。”
“帝君神威,世上神族修士都应向帝君称臣。”
嘉吴指头勾起粉面女子的下巴,以征服者的姿态含住她嘴。
看到这里,这个初代帝君的高岸形象彻底崩塌。
不止银娘和余庆,连秦莫都露出世界观震碎的神情。
“攀诬,一定是攀诬!”余庆有些激动。
“也不能听信白鲜的一面之词吧。”银娘附和。
秦莫倚在墙边,这会儿正襟危坐,道:“再看看。”
水榭中,白鲜瘫了许久才缓过神。
他踩着河流踏行而下,在河尽头冲下一湾弧形瀑布,顺流到神龙峰,再逆流到如今的沁川山庄位置。
那时还没有山庄,立着茅屋十几人家。
一名少年恰好在河边接水,右耳挂着深青色羽坠,看到白鲜立马迎上去。
“快带我去见族长。”白鲜急切道。
少年把白鲜引到其中一所茅屋,里头一位穿着草裙的男人正在作法。
白鲜示意少年退下,自己站在门外等候。
屋内男人朝一尊石像抖动竹筒,拾起掉出的竹签,印堂上的水蓝色印记因皱眉扭成一条线。
“日志月行,天冠地履。如今世道正邪颠倒,白衣鲜马少年,我们遇到劫难了。”他望向白鲜的目光深邃而悲哀。
“子灵,苍崇的势力太强,嘉吴给自己缔造的假象几乎骗过所有人,我们如何是好?”
被唤子灵的男人淡然道:“恐怕要做最坏的打算。”
闻言,白鲜跌坐在门槛上:“我不该听信戚蓉,如今奇绝人隐退、鲛人被压,无人能敌苍崇,都是我的错。”
“你没这么大能耐帮嘉吴完成所有筹谋,但我们确实要为自己的推波助澜付出代价。”男人拾起新掉落的竹签一字一顿道:“钟山神族。”
镜中的记忆并不连贯。
画面一转,白鲜去到一座热闹古城,城门口刻字“骈王之城”,他自街边酒巷深处钻入一户人家。
“道祖,我要求见上神。”
被称为“道祖”的那人盘腿姿势跟常人不同,两脚探出挂在腿上,足不沾地。
“我知你为何来,钟山一贯不问世事,你走吧。”
白鲜下跪恳求:“道祖,奸人不灭世道难存啊。上古神族不顾苍生祸患,岂非逆道行事?再者,待苍崇壮大吞并诸神族,他们又当如何自处?”
“倒了苍崇还会有其他派别,修仙界也好,尘世也罢,自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超脱世外不必计较。”
道祖说完消失在原地。
“道祖啊!”白鲜潸然泪下,“那所谓的镇派神器苍崇镜,实则掺入了魔物火魇,钟山不能不管,不管便是助纣为虐。”
“天地灵泽中的火魇?”道祖再次出现,严肃的氛围愣是给她破坏了。
“等着。”
许久,道祖扔下一句“顺水推舟,向死而生”,便再未现身。
记忆再度断开,氤氲白雾散去,一座辉煌宫宇屹立在某处山尖前,山峦巍峨雄奇,直入云霄。
宫宇上鎏金刻匾,“苍崇殿”。
殿内恢宏大气,主座上的嘉吴威严凛然,哪怕简单地阅读信笺,也展现一种不可撼动的神威,仿佛一尊神像。
“你可知上面写了什么?”他问。
“不知,收到便赶着来交给帝君。”
“区区一个河灵也妄图算计本君,你说可笑吗?”
嘉吴起身,一脚便至白鲜面前,“你这位泽袍之交干了件好事,捉走戚蓉,逼她写下邀书,明日便会送达苍崇。待本君赶去沁川要设法困住本君,同时安排精兵对苍崇发动突袭。”
嘉吴饶有趣味地盯着白鲜,指头弹他面颊,“即便本君赴战,他们以为苍崇子弟都是废物么,自不量力。”
白鲜微微躬身避开触到脸上的手指,“雕虫小技,如今帝君飞升之际,只管守山防御便可安然应对。”
“哼,区区沁川,奇绝我都不放眼里,让他们见识一下谁才是修仙界的霸主。”
“帝君三思,您不日便要飞升,小心为上。”白鲜假意阻拦反激嘉吴。
“你说得对,”嘉吴话锋一转,“莫要节外生枝”。
白鲜表情微变,却不好多说:“帝君英明。”
“退下。”
白鲜刚转身,画面乍黑。
再度亮起的时候,他被缚灵定在沁川的河崖壁上。
借着月色和正在斗法的两人散发的灵光,白鲜看到了嗜血杀戮的一幕。
一面有半座悬崖大的镜子悬在河对岸,镜框散发腥红光芒,与嘉吴浑身激荡着的杀戮之气遥相对应。
镜面吸入涛涛河水,水位肉眼可见的不断降低,上面漂着许多尸体。
上游,河灵举法杖苦苦抵抗。
嘉吴的杀戮气息震荡山野。
他注意到白鲜醒转,阴冷道:“万年都没飞升的灵草,你与河灵一对璧人,为何叛他降我?”
“不想死。”
“怕死是好事,赏你一个表忠心的机会,杀了他。若不照做说明你是诈降,我便屠了沁川部族。”
“嘉吴。”河灵侧后方亮起椭圆缝隙,一个黑衣人挟持戚蓉瞬移出来,用匕首指着戚蓉的脖子,“收了苍崇镜,我饶她不死。”
白鲜摇头,显然不信嘉吴会为戚蓉所困。
嘉吴通体甲胄,高贵凌厉,“谷主固然掌握一方势力,却值得救吗?或自行享用或就地斩杀,随你们开心。”
戚蓉花容失色:“我暗中帮你解决了多少人,助你树立正面威望,你竟毫不念旧情,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无情郎。”
嘉吴理都没理她,逼问白鲜:“你上还是我亲自动手?”
“我来。”白鲜手中化出一根尖头竹棒,刺向河灵。
竹棒本来只刺入一小段,被一股力量往前吸,穿过了河灵身体。
“哗——”
被吸上半空的河水顷刻洒落,苍崇镜铮铮缩小。
“哈哈好!”嘉吴满意。
许是黑衣人有意为之,戚蓉从他手中挣脱出来,飞向嘉吴。
“吴郎,你好狠的心,你说过要带我飞升的,不作数了吗?”
河灵吐了一口血,对怔着望向他的白鲜道:“快!”
后者即刻呆滞在原地,神魂出窍。
黑衣人瞬移到戚蓉身后,再飞身阻挡嘉吴收回苍崇镜,奈何力量薄弱,被红艳灵刺从头穿脚击穿。
“嘉吴,你不得好死!”
黑衣人自爆,霎时血雾膨裂。
苍崇镜穿过血雾,回到嘉吴手里,化成一柄利剑当胸穿过戚蓉的身躯。
美丽媚态的面庞浮现浓重惊愕,嘉吴勾起戚蓉下颚,咬住沾血的粉唇。
毫无波动的目光挪开,放开手,任她坠落河中。
另一边,白鲜神魂入窍恢复意识,看着被自己刺穿了身体的河灵,喉头抖动,呜咽着喊了一声“灵哥。”
“我害了沁川族人性命,活着更痛苦。鲜弟,我走了。”河灵深深望了白鲜一眼,合眼飞烟。
满谷的红光退却,嘉吴恢复正气凛然。
“没提前跟你打招呼,我喜欢杀人措手不及。不是刻意引我来吗?遂你们的意。”
白鲜:“杀了我吧。”
嘉吴:“你这根灵草不能死,好好活着我才能毫无顾忌地用苍崇镜征服天下。”
满河的尸体被他炼入镜中,随之而来一声异响,红霞染红了东边的天空。
嘉吴皱眉,甩一缕灵丝进入白鲜身体,而后化作光束急速离开。
山谷回荡他的警告:“待你果叶成熟本君再来沁川,若不见人,屠尽沁川旁支。”
镜中记忆如流星赶月。
白鲜第二回前往骈王之城,拜谒道祖,求见钟山上神。
他变作老翁的模样,黑发花白,掉了大半,剩下的用白羽盘起。
这次他没有白跑一趟。
见他的不是他口中的钟山上神本人,而是一团紫雾。
钟延原身的灵力紫白交织,但这团雾紫得更浓。
白鲜从贴身的衣衫里取出灵珠破开,双手奉上珠子中藏的用破布包着的东西。
“请尊神毁了苍崇镜。”
“你拿什么作的替代,居然骗过了苍崇那位。”
紫雾的声音非本音。
白鲜坦言:“昔年有幸遇一高人,获赠一物。那日嘉吴携镜入谷,我发现苍崇镜与高人所赠神镜一般模样。神镜前些日子无端断下一角,连断口都与苍崇镜一样,我想定是真神显灵才心生计策掉包。我和已故至交曾于碧海东极海底神山寻得万年水晶,将它化入镜面,又各自往镜中注入一缕魂瓣。在嘉吴杀伐最重心生懈怠之时,换了镜子。”
紫雾感慨:“与苍崇镜极相似的神器,配以万年水晶、万年灵草和万年河灵,兴许可与苍崇镜一敌,为何不大胆一战却用那般惨烈的法子?”
“嘉吴道貌岸然威望却实在高磊,即便合力战赢,人心向背,在一众讨伐声中沁川最后仍旧逃脱不了被灭族的命运。何况嘉吴圣名一旦崩塌,连累整个苍崇名声,其他宗派定会合力对抗。修仙界才安定不久,我们不愿再见天下纷乱。”
紫气沉默半晌,化出两手向白鲜深深作揖:“先生大义。”
白鲜回礼:“尊神言重,钟山一族世代看护飞升神殿,封山不出,晚辈所为不过尔尔。”
紫气轻叹一声,随即道:“先生与河灵的大义之气确实能抵消嘉吴和苍崇镜的杀戮之气,只要嘉吴使用神镜,两股极致灵气相抵,迟早神魂折磨致死。不过,他一定会在死前培养能传承自己意志的接班人。”
“希望是我们多虑,果真如此,就当是留给后辈人的劫数吧。”
紫气又问:“什么样的神器与苍崇镜近似,先生说那面神镜自行断下一角,可否一观?”
“实不相瞒,镜角已被晚辈藏到隐秘处,晚辈实不想再见世间纷乱。”
闻言,紫气不再追问神镜镜角的下落,只问:“你二人可给那件神器取名了?”
“我字雾,老友字光,唤‘雾光镜’。”
镜中记忆到此结束,杜蘅收回镜子。
没人说话,氛围异常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