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秦莫所料,鲛娃死后也没敢去过道观,一直游荡在教学楼中。
几十年来镜中没再进过任何人。
爷爷和族人的尸体没腐烂,静静躺着,他每天靠发呆和呲溜教学楼的各处滑道打发时间。
说起滑道,这段比学院地底的陡峭。
鲛人有蛇尾很容易上去,吴瑧就有些犯难。
秦莫想节省时间带她,遭钟延制止,他和尹时砚懒得等,先带头上去了。
“修炼什么的,出去再说不可以吗?”吴瑧大无语。
“恩人,此言差矣。”钟延端了二百五劝学的架势,“千里之行积于跬步,你如此丧志何日才能独自闯荡修仙界,我和诸位苍崇道友可不能时时护在你身旁。”
银娘见他夸张的做派,拍了拍吴瑧肩膀,“他可能把脑子渡掉了,你好自为之。”
吴瑧气笑了,做嘴型叫他:钟延,然后低声说:“你有病吧?”
“你动作慢,能拖延时间。”他说。
“什么时间?”
“没你的事,去吧。”
吴瑧:“……”这是求人的态度?
“你这也太生硬了。”随即她反应过来,“什么事时间这么紧迫?”
钟延不答,手中结印,金光梵文从他体内席卷向八具尸体。
古老繁复的文字被雾蒙蒙的东西包裹,乍眼看像水汽。
他体内的梵文与鲛娃记忆画面里的完全两样性质。
连吴瑧一个外行都感受到了满屋子的正道之气,土坯屋恍若云上神殿,极尽肃穆。
吴瑧咽下吁声,默默钻进土坡滑道,灵力汇聚在脚下,慢慢爬上去。
刚爬过漆黑一段,上头传来三人的说话声。
银娘:“进来这么久也不见神女,道君,咱们真的不先找神女吗?”
秦莫:“嗯。”
尹时砚:“鲛娃灵识已然开始涣散,再拖下去,只怕……”后边的话他顾及鲛娃在场,没有继续往下说。
吴瑧下来时才不舒服一阵,现在还要拼蛮力爬上去,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双手攀在通道两侧,颚边汗水滑到下巴,将滴未滴弄的下巴肉痒丝丝的。
她小心偏头,想用肩膀印掉汗珠,脚底很“争气”滑了一跤。
那一瞬的反应:不是吧,从头来过?!
下一瞬,背后抵上温热掌心。
吴瑧:他不是冷血动物么?手掌倒挺暖和。
“唉!”千万嫌弃化在叹息中。
钟延闷闷咳嗽两声,道:“这两日可与玉简共鸣了?”声音沙沙的,有些干巴。
“你没事吧?”
“先回答我问题。”
吴瑧没见过这样不知好赖的,脚下加足马力,“我不知道,你把它们放进我识海以后,得空我就跟它们交流感情,但是……”
“它们就像你,不近人情,让人看不懂,满意了吗?”
“唉!加把劲。”
吴瑧闭眼一瞬,隐在浓墨阴影中的半边脸勾起笑意。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托物合下毒手的福,昏迷的那几天,意识朦胧中与那三枚玉简交互灵力,相互融合。
本来告诉钟延好进行下一步的修炼。
但把他气懵通体舒畅,吴瑧打算再瞒两日。
“入道只是开端,后边的路长着,没什么好窃喜。”
吴瑧:舒畅三秒,又灌一肚子气。
“你怎么——”
怎么知道?吴瑧脑袋里跳出巨锤,他给的东西,你和他还神魂相合,瞒个寂寞。
脑袋闷挨一锤,她收回刚才的半句话,“不必说了,我知道了。”
“比我想象中不笨些。”钟延补上一记。
好艰难爬到出口,银娘伸手把她拉出教室,吴瑧攒的灵力用得不剩多少。
不过这两天灵根繁茂了些,滋养得快,脉搏也有力多了。
“你脉象稀奇,回头得空借我好好把。”银娘拉上她追到尹时砚和秦莫后边。
吴瑧嘴上说着“把呗,不卸了我胳膊随便你怎么把。”眼睛朝后瞄。
尹时砚还是对钟延存有敌对心思,特意等在出口让他在前。
鲛娃刚开始跟秦莫并排走在前面,靠近道观他便往后面挪位置,来到吴瑧身边。
吴瑧索性让他挤在自己和银娘中间,免得掉到冷血动物身旁。
也怪不得他不敢靠近。
外墙威压浓重,尤其门口,封了两层结界。
道观上方红光冲天,十米外举步维艰。
不过有秦莫在,加上隐藏在队伍中的半神,吴瑧丝毫不慌。
秦莫:“金道友,不一起么?”
旁人齐齐转头,钟延似笑非笑摇头,“秦道君抬举了,你请。”
“你请”两个字触动吴瑧记忆中的开关,仿佛当日与秦莫对峙的黑云佬换成了钟延。
这俩大爷接上的视线持续电光火花对闪电,好似他们在对峙中达成了某种协议——
耍酷。
要命的是秦莫带来的人自然不敢打断他们,鲛娃更不会出言制止。
吴瑧心口闷沉,一步也挪不动了,干脆出面做这个破坏俩酷盖耍帅的坏人。
“二位对出兵戎长戈也好,风花雪月也罢,能先干正事吗?”
钟延:“花个秋风。”
秦莫:“雪个破月。”
吴瑧:小说看多了的磕糖心犯了,这俩莫名CP感。
但她只敢腹语,说出口绝对身死魂消。
院门口的封印一触即发,血光四散。
尹时砚见状抢在银娘几人面前结出守护法印,两人宽的结印张开不到三息时间,阵面裂开十数道痕,灵光剥落。
眼见守护阵崩裂,钟延抬手接管了法印。
他的肘部弯曲抻开,阵面从微缩到膨胀,阻隔了被十米外秦莫震出来的邪里邪气的血光。
钟延手长脚长,眼尾也长,简单的动作配上冷静坚毅的神情,哪怕露三分力道也显出十二分气场。
“所以刚才他们如果都过去了,我们现下怎么办?”银娘很认真思考。
“傻妹子,那就跑呀!”吴瑧很认真回答。
银娘非常赞同,只有尹时砚眼缝夹了苍蝇般不可置信盯着钟延。
从头到脚,手到守护法印,盯无可盯。“你究竟什么境?”
钟延充耳不闻,回头问躲在后面的三人,“可还受得住?”
没人吱声,代表他们还行。
远处的秦莫与近处的钟延不约而同转回头。
一个炫彩灵力喷薄冲天,于观外半某点汇聚明耀珠光。
一个开掌灵光如虹,稳稳加固法阵。
院门外的封印顷刻破开,血色消散间,院内血光膨胀通天,与璀璨珠光相冲。
火光四射,漫天嘶啦作响。
“早听闻道君的‘珠光决’如璀璨明珠光耀大地,我还是头一回见识。”银娘眼睛都看直了。
以道观为中心的学院上方焕发奇异色彩,半空瑟瑟半空明耀。
秦莫捏诀起手,直指血光。
山林草木哗然,珠光大盛如万剑齐发,那方瑟瑟血空霎时破了光。
吴瑧一手捂着自己双眼,一手帮鲛娃遮挡。
直到四周渐渐归于平静,不再发出炫目光彩,钟延提醒“来”,她才敢放下手。
银娘和尹时砚也差点被他们道君的招数亮瞎眼。
银娘出脚直直走向山沟,被没来由的清风一拂才收住脚步,猛挤两下眼,从断片中回过神。
尹时砚从侧面上来,问搀住银娘的吴瑧:“你不晕?”
他眉眼距缩窄,嘴唇发白,显然受了不小的波及。
吴瑧心念一转,还是跟大部队保持一致的好,“我也晕,但是平衡力好,挤公交练出来的。”
她常年病气缠身,肤质冷白,不论身体如何皆顶着苍白如霜的面色,是以旁人难以分辨她真实的身体状况。
扯出的笑脸倒像勉强硬撑。
尹时砚那点子怀疑烟消云散,不好意思道:“顺口一问,吴姑娘莫介意。”
“不会。”
说话的间隙,前头的两人早没影。
吴瑧一手搀扶银娘,一手拉着鲛娃橡胶感十足的小爪子,缓步跟上。
院内比她想的整洁,没有横七竖八的鲛人干尸,只有断裂的阵角。
钟延看似随意的步子,轻飘飘一脚落下去,散着星星荧光的阵角霎时灰败,弹指间消散。
道观中,主像阖了半眼,神情严肃。
左右童子目视前方,手作兰花指,跟另外那面辟邪镜中的没有区别。
秦莫侧俯身在供案下摸索什么,很快摸出一打,回头扫了眼,最后招呼吴瑧:“你过来。”
吴瑧不明就里,走他斜后方问:“怎么?”
身前递来三根香,香头自动燃起星子,秦莫道:“接住。”
她乖巧接了。
“拜。”
“啊?我不敬神鬼,没有宗教——”然后撞上秦莫“你傻了吗我们是什么”的表情,咽下“信仰”两个字。
原世界都灵力复苏了,她在说什么屁话。
“为什么是我?”
秦莫没回答,反而对杵在门边的两人一灵识道:“你们想贡献了,是么?”
银娘红着脸推搡另外两人到钟延身边。
后者淡淡收回原本落在主像旁虚空的目光,轻飘飘瞄了他们一眼,往旁边阴影里挪了一步,再一步,留出刚刚好避开主像睥睨的位置。
再多一寸也没有。
比起他在幽深和面无表情之间来回切换的苦大仇深,秦莫显得放松许多,他也退开一步,躲进黄帆边的阴影中。
“这是干嘛?”吴瑧不解。
秦莫抬手:“拜吧,你命硬。”
吴瑧:“……!!”我好歹算你苍崇造物司造的幕僚吧,这么拿来祸害。
她幽怨回头:门边那位,咱俩亘古难得的神魂相合,你任由别人拿我当小白鼠?
对方淡然做了个口型:放心。
放你臭蛇狗屁的心。
吴瑧甩手抖掉香灰,易着痕迹的手背浮起个灼伤红点。
她想了想,被迫答应,问道:“把人请来了说什么?”
秦莫思索片刻,“不知道。”
“……”你们这些个神君半神的有谱吗我请问。
还有他怎么得出命硬这个结论的?
“随机应变吧,想办法问出人在哪里,最好能把人请出来。”
“呵呵。”吴瑧讪笑,“我话说前头,要是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们。”
她极度不耐烦面朝主像就要拜,又被拦住了。
“别拜错,不是他。”秦莫用下巴指了指主像旁的童子像,“那个。”
吴瑧回眼:你确定?
她侧转身,对那头极不虔诚地躬身三下。
观内陷入安静,静到手背上的烧灼感占据上风。
吴瑧刚想转身,就听见“咯咯”两声。
童子像的头调整两个角度,眼皮垂下,漆黑不透光的眼珠子盯着她,“何人?”
“弟子——”某弟子不知派归何许,脑中浮现出文秉跟黑云族黑袍勾结同行的画面。
“弟子乃大天秘境混元界新道普众,参见座上。”
吴瑧说完不放心地抬眼上瞄,还未触到童子像的眼珠子视线,对方压迫十足地“嗯”了声。
她垂眸低下头。
“何事?”
吴瑧心鼓喧腾,一派急切道:“弟子与苍崇物合分头找人,已找到藏于地底的幸存鲛人,弟子法力低微,特来请座上示下,如何处置?”
“咯咯——”
童子像脖子动了动,活动完筋骨,眼皮垂得更低了。
“就为这点小事?物合人呢?”
“回座上,正因她不知去向,才来叨扰座上。”
“罢了,鲛人何处?本童子分一丝神魂入你体,随你走一趟。”
吴瑧:“……”
没来得及找理由拒绝,童子相所说的神魂就飘入她的额心。
意识倒没被侵占,但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走。”
脑袋里有个声音命令。
吴瑧心里把他和钟延秦莫两人骂了个遍,悻悻转身。
原本隐在门边阴影中的几人身影消失,应该躲到别的地方去了。
“吴瑧,你拖延些时间,我们布牵引阵,一盏茶后回来,便可牵扯出完整的灵识。”
她猛咽了口唾沫,钟延也在脑袋里说话,她感觉自己要精神分裂了。
“瞎愣着做什么?”另一声音不耐烦问道。
吴瑧欲哭无泪,顺手顺脚出了道观。
沿小路回教学楼三楼大约五分钟,她走慢些,一来回差不多刚好十到十五分钟。
钟延说他们要布置阵法,这个“们”肯定包括秦莫,剩下尹时砚和银娘不知道会不会跟在身后保护她。
又不能回头确认。
内心忐忑地一路来到教学楼,刚转了个弯上二楼,熟悉的白色身影快步下楼。
四目相对的刹那,吴瑧暗叫不好,搞不好这位仙气飘飘要索她命。
两人隔了半段楼梯的距离,上头那人紧急收住脚步,随即端起清冷范儿:“你怎么在这儿!”
吴瑧心鼓敲得愈发猛烈,万分紧张下,福至心灵抬手打招呼:“嗨!真巧。”
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厢估计要露馅,笑的肯定比哭还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