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轮澄净明亮的月亮,高高悬着。
谢从安坐在草丛之间,忽然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处。
她愣了一阵子,发现不远处有两个人影晃来晃去,似是不敢过来。
前头的那个,身形有些眼熟。
左手什么牵动,心脏再次揪紧。谢从安慢慢的转回头去,见是黑小子在身边蹲着,手里拽着她的袖子,上头的珠坠都松了。
她松了口气,“你可还好着?”
“谢小姐是否无恙?能否能自己行走?”那处传来的声音颇为熟悉,听来竟有几分亲切。
她爬起来给黑小子和自己检查了手脚,又解了绳索,仔细拍去尘土,这才领着他朝那边的人影走去。
谢珩见两个人手拉手的过来,目光一闪,随即欠身道:“前头的宴席未散,来往颇多。小人已经吩咐了轿子,小姐还请在此耐心等候片刻。”
“如此。便听你的。”
谢从安寻了块大石头,拨开上头的草叶,一屁股坐了下来,伸手拉过黑小子,又回身与谢珩招手,“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谢珩只是远远站着行了个礼,“谢小姐有何吩咐,直说便是。”
谢从安攥着片叶子,心中计较:他身后跟着的那人明显是巡逻卫,却怎么只有一个?难道这人是私下来寻自己的?低头踢了踢地上的乱草,压了压心事,古里古怪道:“今日这番奇遇让我受了大委屈,我想着,要跟皇上要这湖心小岛,不知行不行?”
谢珩闻言色变,急的声音都颤了:“小姐名下地产无数……”忽然将话咬在了嘴里。
面前的少女坐在石头上,两只脚晃啊晃的如同个孩子一般,望着自己的一双杏眼笑作明月,可爱乖觉。
他后知后觉,从中莫名瞧出了几分自己的影子,兀的起了一身恶寒。
“醉翁之意不在酒,螳螂捕蝉雀在后。何人为君,何人为民,又是何人为己?”少女掰着手指自说自话,不知从哪里取了颗珠子出来,对着头顶的月亮照了照,随即递了过来,“谢给事,不知道你们这盘棋下的如何了?”
谢珩一言未发的接过,手心攥的和眉头一样紧,正巧轿子送上了山,少女拉起身边人便要过去。
他急急跟进一步,低声道:“小姐如何打算?”
“砧板上的一块鱼肉罢了,能打算什么?”少女目不斜视,嗤笑声中难掩鄙夷。
谢珩再跟进一步,还欲说些什么,反被问道:“难不成都到了此刻,谢给事还要与我客气一番,再问问我,由何见得?”
面前望来的眼神清澈,如同明镜照进了他心底不想为人知的那一角。
谢珩一时语塞,跟了几步后,还是开口询问:“事关重大,在下不能不问,家主是如何猜到其中关键的?”
少女清脆的笑声惹得前头候着轿子的兵士都回望过来。“也不容易。”
她似是故意要闹出动静,用力甩了甩袖口凌乱的珠坠,语气却有无奈,压低了声音:“机缘巧合而已。我只是发现这冷泉干涸是假,且这种石灰溶洞里,也根本产不出劳什子宝石。”
两句话如同当头棒喝,让谢珩半晌也没明白过来。
就算这洞中有意料之外的安排,可她一个小小女子,又是如何看得出其中破绽!
冷泉当然没有干涸,这些只是太子陷害晋王的计策,可若石洞之中多了宝石,此事必然是有人在太子之后还安排了别的故事!
跟在轿外的谢珩满心杂念。他知道自己应该即刻通知太子殿下,但他心中困扰的却是误入石洞的谢从安,怎会就凭这一举,瞧出了此次围猎的名堂,问出那三个问题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螳螂捕蝉雀在后。
若他将此事告诉太子,这个谢氏家主便会命丧于此了。
谢珩默默攥紧了手中的彩珠,恨不能让其凭空消失。
谢从安啊谢从安,你怎么不知要低调行事,怎敢在这般情境之下如此张扬!
眼见山底的灯火渐近,他究竟应当如何是好……
轿子里的两人不知谢珩的挣扎。第一次坐轿的黑小子十分淡定,脸上没有任何好奇,倒是让谢从安有点意外。
她将口袋里的珠子一股脑都取出来塞进他怀里,又举起大拇指朝他眨了眨眼。
黑小子抱着一捧彩珠,又黑又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谢从安笑着去挤他,却见他猛的一躲,反应过来是碰着了伤口,一边道歉一边问:“是不是有人在我失踪之后吓唬过你?”
黑小子盯着她看了半晌,背过身去不理她。
谢从安满心愧疚,自报家门道:“我是谢侯府的小姐,之前生了一场病,往日的事情都不大记得了。不知……我从前可有欺负过你……不过,今次你救了我,我是有恩必报的。所以,之后无须害怕,长安城里都有我罩着,谁都动不了你!”
她一口气说完,又觉得自己的那些话听起来幼稚可笑,为了掩饰尴尬便伸手去戳他发髻,黑小子抬起手臂去挡,露出了脸上的嫌弃。
谢从安扶在他肩上笑出了声,黑小子却以为她是在取笑自己,便伸手去推她。谢从安用力推回去,两人就在轿中打闹起来。
再过一段路,轿子终于不再颠簸,便是到了山下。
谢从安已经盘算着回去之后该如何找人算账,只听外头冷冷一句:“谢小姐可方便与咱们说说岩壁里的蹊跷?”
她心中一跳,认出是李璟的声音,故意夸张起来:“里头黑漆漆的吓死人了,除了水还是水,连只活物都没有,能有什么蹊跷。小姐我大发慈悲的告诉你,那吼泉是会涨水的。我劝你们快些跑,别等明日烟火再惊动了,涨起大水将你们全都淹了,那才好笑。”
她正说着,见黑小子捧着珠子看着自己,傻愣愣的,忙朝他比个嘘的手势,紧接着又记起他不会说话,忍不住又捂着嘴巴无声笑了起来。
黑小子瞧见她笑了,竟也跟着咧开了嘴。
这是谢从安第一次见到他笑,乌黑的眼眸清澈的亮,一排白牙,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她心里高兴,便拍着黑小子的肩膀,高高地举起大拇指。没想到他也跟她学,举起大拇指比来比去。
两个小人儿在轿子里笑的悄无声息,东歪西倒,对外头紧张的气氛丝毫不觉。
刚一回到营地,谢从安才走出轿子就被宫婢七手八脚的拖去梳洗。
她只记得吩咐人将黑小子送去郑和宜处安置,待到沐浴完毕,整个人已经累成了一摊软泥,才刚惦记着韩玉未归,却又控制不住,在榻上睡了过去,梦中正与怪兽搏斗,又被人拖了起来。
历经了这一日的折腾,她早已累到心神恍惚,待意识到身旁的人在说什么,半晌后才游魂一般的道:“一定要现在去吗?”
“小姐还要多少时候准备?圣上在前头已问过数次了。”
伺候的宫婢们已经跪在地上着哆嗦了半晌,若不是王命在身,谁又有胆子催谢跋扈起床。
谢从安全凭本能支起还在迷糊的脑袋,冲着帐边候着的人摆了摆手。
领头的那个十分机灵,忙带人上前为她装扮。
好一番的折腾之下,总算够得上资格去觐见。她被半扶半拽的拖出账外。夜间的山风颇冷,迎面袭来,让人瞬间清醒。
皓月高悬,林中远远传来野鸟低鸣。深山的初夏,入了夜竟是彻骨透心的凉。
她打了个寒颤,抬手拂了拂额前。远山峡谷,夜空中的靡靡之音悠然悦耳。
这般更深露重的气候,前头闹得也太迟了些。
谢从安掩去个哈欠,强撑着道:“贵人们都辛苦了一日,怎么还在宴上?”
“只因今晚的宴席备的好,皇上的兴致颇高,又说节目安排的也好,提了几次要赏小姐,这才要您亲自过去谢恩呢。”领头的狗腿子忙上前说着好话。
她这才想起,方才营帐的地上多出了几个箱子,桌上还堆着不少的珠宝金玉,可见皇帝是真的玩高兴了。
虽说今次是为了来看戏,可这差事她也的确是用心做了的,赏赐么,自然也就受得心安理得。
清醒过来的人后知后觉的开心,连脚下都轻快起来。
谢从安赶到了宴席之处,还是被满场的热闹惊了一瞬。
这大乾国的围猎,据说只是个皇帝专属的家庭春游。她负责着膳食所一些席面菜色的琐事,与郑和宜跟着驻扎清扫的大部队都是先行过来的。这几日接连在后头忙碌,竟不知此次的围猎有这么多人一同参与。
首宴虽说是开在山野之间,却场面浩大,用料铺陈说上句奢靡无度也不为过。虽说拿来摆宴的都是些乡村野食,却仍是深杯海碗,一桌桌浩浩荡荡的高塔铺叠。客座之中更有不少鎏金香炉,明珠烛塔的点缀,漆画宝瓶,禅丝银绢等仍无可避,物尽其奢。
将这些奢侈的物件都摆在这天地空阔之处,怪异之余,更显得壮观耀眼。
场中满是闻歌起舞的姬子,绫罗裹身,宝珠簪发。其间伺候的宫婢太监人数极多,紧步穿梭,鱼贯而行。外头守卫的兵士们虽已避远,仍是几步一岗的围着这处人声鼎沸的乐海。
她只一眼便瞧见了其中端坐的那个人。
一身雅白的舒兰袍,姿容出众,静静独坐,只有一句芝兰玉树来形容其形其韵。
往日声名如玉的人,在她的幽兰院中却养出了清冷,周遭的觥筹交错,如何热闹,都与他无关。这样的一朵高山雪莲,如何能不招人眼。
再这样下去,不知还会引来多少姑娘的觊觎。
谢从安又酸又甜的叹了口气,边走边自言自语道:“原来好看的过分是这样子。”
她跟着引路的宫人上前参拜。皇帝瞧她行为举止端雅大方,与年前一见又已大不相同,便开口称赞了几句:“谁家有女初长成,忠义侯府果然养了个好姑娘。”
处于四周的喧闹的歌舞之中,谢从安其实也没太听清楚皇帝究竟夸了些什么,不过思忖着能让这位高兴的,不外就是饮食、歌舞这些,便陪着笑脸,模棱两可的应和了几句。
“世家之子,吃喝玩乐的经历自然足些。”
有个女声突兀的响起,语气不冷不热的,似是不想她太高兴了。
谢从安偷看一眼,冷不防又撞进了良王那双琥珀眼瞳。
这位神仙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她一见到就心里发虚,便不敢再看。此时再去回想座上都有些谁,却只能记起方才一眼万年的芝兰玉树,于是在心底哀嚎不止:
色字头上一把刀!
“谢家的小姐年岁尚小,又已受了封赏,皇上还是莫要太偏着她才是。”女声再次响起,谢从安的一颗心跟着这话又是一通乱跳。
……不过,皇帝对谢氏的招数当真要改了?不做捧杀了?
“菁妃说的这是什么话。这姑娘失怙失恃,却难得的聪明灵巧。此番将膳食所料理的极其出色,连这歌舞里的巧思偏也是她的。如此的伶俐,能哄的圣心大悦,自然该赏。若说这是偏宠,不如好好说说圣上都偏了哪里,不然,咱们就要以为你这是要与谁鸣不平呢。”
……看样子是后宫掐架,殃及了她这条池鱼。
谢从安心安了下来,默默压下一个哈欠,准备继续装死,低着头装老实。
后面几章需要大改。看到这里的亲们可以稍等我几天,改完了就马上放出来,剧情也会继续往后推进啦。笔芯~0616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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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计中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