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祸事致使朝中多出了不少空缺,翰林院更因门生牵扯而空了大半。谢从安担心族人望风而动,只能唤出两位表兄细谈。
早年间因受爷爷的管束,族中已极少有人琢磨为官一路。但今次的诱惑太大,她唯恐自身震慑不够,还有人会再生出贪念,为家族惹祸。
前一世看多了历史故事,深深了解其中的命运循环,这种可悲圈套,谢氏一族承受不来。
“两位哥哥可有高见?”日常的询问还是带了应有的礼节。谢从安只怕对方不以为意,态度摆的尤其端正。
哪知道老大谢元风当即拍桌怒目,扯着一副公鸭嗓喊道:“这般的危急时刻,若真有人目光短浅、不知死活,那便是我谢氏一族的千古罪人!无颜去见先祖是一,只怕后人也要背负骂名!”
……这位可是说了翻废话?
谢从安不动声色,默默盘算。
老二谢以山捧着滚远的肚子,一双眼贼溜溜的早将对面的两人看了几回:“妹妹的意思原是不错,但也要有服众的由因才是。眼下朝中空出的职位不少,总有人会看了心动。虽说咱们氏族的规训仍在,但少不得眼前的利益诱人,哪怕是应计长远,谁又会觉得那厄运同自己相关呢?前些年间,的确还是有着些忌讳,侯爷那般管束着,也就罢了,现如今都已躲了十年光景,刚巧又有官位逢空,天知道是不是有意给咱们谢家入朝的警示呢?再说了,只是想用些莫须有的话就让人放下嘴边肥肉,那不是晴天白日的作梦么……”
……原本已经照行了多年的规矩,为何又要她重申一回。这王八蛋根本就没安好心。
谢从安冷冷一笑,“郑氏之死在前,怎能说厄运无关?”
对面的眼睛一滚,撇嘴道:“郑氏之死系出有因,怎可混为一谈。”
谢从安咬牙笑:“‘君要臣死,臣不死是为不忠。’二哥素日读的书里难道不是这样写的?”
谢以山早已将脸藏在了茶碗之后,眼珠子转来转去却不敢与她对视,口中也不闲着,稀里糊涂的东扯西绕,却是死咬着一句听不明白。
“好。”
怒极的谢从安放下茶碗,杏眼微眯,“‘父要子亡,子不亡则为不孝。’两位哥哥自来孝顺,这句想是能听懂的。如此就不妨将我的话直接吩咐下去,告诫众人莫动不该有的心思。若这家主的身份不足以震慑,便是要请出家法也非难事。”
最后半句放了十足的震慑,谢以山如何听不明白,缩着脖子小声嘀咕道:“若谢家局势当真有你说的那么可怕,怎么你还敢将郑家那个带回府来。”
“正是如此。”一直旁观的谢元风也不安分起来,“圣上刚赐了婚,自然是对此事高兴极了。妹妹自己放火,倒是不许我们百姓点灯……怎么都不合适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越说越兴奋,谢从安静静听着,知道自己的考虑并无不妥,目光中的笑意渐浓。在两人说的唾液横飞之时,她起身理了理衣裳,作势要走,口中轻飘飘丢下一句话来:“若还有人不听劝阻……”
杏眼扫来,谢元风慌的躲开,谢以山也忙去端茶,“……跟皇帝求个旨意对我来说也非难事……又或,”谢从安轻笑两声,嗓音忽然变得凉薄又阴狠:“……大义灭亲也并非难事。一言概之,若要逆我,便需做好送命的准备。”
话音落地,方才还在佯装喝茶的两兄弟已迫不及待的夺门而出。
谢从安收起姿态重新坐下,望着杯中绿汪汪的茶水,抬手捏了捏额角。
第一步终于结束了。
那两人此去必然是往祖宅送信,她只用候着那些长辈们上门来。
谢元风出身五房却年长三房的谢以山几岁,从前的谢小姐似是拿了故意,偏对他二人按照年纪来称呼。
这几日已对这两家的人略有了印象,都是些酷爱拉帮结派的主,自然少不了诋毁诽谤。
自从两个混蛋入府,她管理族中事务无处不受干扰。每次三五两房都有人来搬出长辈身份将她苦口婆心的劝导,不仅如此,还要借机再彼此之间分出个高低输赢,让她烦不胜扰。
话说回来,才不过半月,就越来越体会到了前身暴力治下的好处。
不听话便开揍,便是让这些流氓听话的最快也是最简单的办法。
可惜族中对她不满的人数众多,若不是有爷爷压着,只怕连这个家主身份也早晚要被拿去,又或是被人暗杀了也说不定。
谢从安暗暗将一口气叹的老长。
仕族庞大,各房歌路盘根错节,她年纪尚轻又无毫建树,想要以德服人根本就是个笑话。眼下除了这跋扈的名声尚能帮着压迫警示,当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吩咐影卫兼顾青溪动向,她本想去闲鹤亭看看,一出书房又改了主意,转回了幽兰苑中。
这个世界里的他实在是太虚弱了,虚弱到让人不敢心生怠慢。
……还是亲自看着吧。毕竟是皇帝御赐的夫婿,若真出了事,她恐怕就是谢氏的第一大罪人了。
若不是亲耳听到那些言论,谁又能想到一个人的消亡竟能如此简单,且悄无声息。
谢从安轻轻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抬眼就到了院中。东厢廊下,谢又晴正挑着屋帘让小丫头将饭送进去,回头瞧见这里,兴冲冲的喊了声小姐。
西厢的门后便跟着探出了一张脸,不过只看了一眼就躲了回去。
她哑然失笑,示意谢又晴将饭菜送来这边,跟着转身朝西厢过去。
才一靠近便听见里头扑通乱响,掀帘踱入,空气中充斥着湿漉漉的皂角香。
那位玉树少年已换了一身月白长衫,身披长发,歪靠在一把竹椅上闭目养神。身后是个绣了仙鹤游云的屏风,配着那苍白的脸色,画面说不出的诡异又和谐。
中厅的桌上摆着碗白粥,还整整齐齐配了四碟小菜。
红油芥丝,醋腌黄芽,清炒蕹菜梗子和火腿鸡蛋豆腐做的凉拌三色。
谢从安捡起凳上的细帛晃了晃,茗烟忙跛着脚来接,知道方才摔得是他,她也放下心来。
少年被扯起头发,身子微微动了动,眼睛却还是没有睁开。
“不必麻烦。”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谢从安莫名眼眶一热,定在了原地。
相隔一世,能够再次听到熟悉的嗓音,心内五味繁杂,不识悲喜。
茗烟却怕公子的拒绝惹怒这位,实实在在的慌了起来,待半晌后发觉眼前这人只是在原地站着愣神,不免又怪又疑。
恰逢谢又晴进来,苦口婆心念道:“小姐一连几日都未曾睡好,今日又这般操劳,还不快些用了饭去歇着。方才老管家已派了人过来,说前头出了事,明日大抵还要再去庄上一趟,迟些还会再来回禀。府中每日的事务繁杂,小姐要知道爱惜身子才好。”
谢从安却一门心思都只在对面,任凭谢又晴说了许多也只是稀里糊涂的点头。
“怎么不吃饭?可是菜色不合胃口?”她终于说话,语气里带着讨好。
满屋子都知道这句问的是谁,却没有人敢擅自回答。
又等过一阵,茗烟战战兢兢的朝着郑和宜挪近一步,那只攥了细帛的手在半路空悬着,推也不是,拉也不敢,好在那水晶人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睁开了眼睛,墨色的瞳孔深得似两片幽潭。
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随即又将眼睛闭上。
茗烟回头去看谢从安,有些局促道:“公,公子方才,沐浴,应是,是,累着了。”
“前几日都吃了些什么?”谢从安问。
见茗烟愣住,她又问一回,手指不耐烦的在桌上敲了敲。
“不,不,知道。”
茗烟忙着摆手,嗓音跟着发颤,“公子,公子那里我也少能过去。”
这里气氛本就古怪,此时又添了惧怕。
谢又晴已不忍再听,准备好迎接小姐的怒火了,没想到桌旁的谢从安却默默端起粥碗,上前劝了起来。
“知道你没胃口,但多少还是用些饭吧。生了病若还不好好养着,便会虚耗许多精力,等往后再想好,便是费心费力也难得如初了。”
郑和宜竟然也睁开了眼。
小晴儿忍不住吞了口水,站去了谢从安身后,一双眼却没从郑和宜身上移开过。
眉眼幽然,口唇绝色……这人果真是天生的好看,难怪瑾瑜公子人人称赞,竟连生病,模样都是好的!
谢从安不知身后人在想些什么,捧着那碗细润白粥,一字一句的认真劝说道:“不论你想做什么,都要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做。”
红唇饱满,微翘的唇角在说话时有种自然的俏皮可爱。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反而让听的人莫名踏实。
自从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变故,郑和宜病体虚乏,神思不稳。恍惚之间,仿佛记起五岁那年刚入宗学的事。
时方入秋,渐渐的昼短夜长。学后他总爱去娘亲房中趴在她膝头腻歪。娘亲常常一边摆弄女工,一边不急不火的与丰嫫嫫安排着府中的日常琐事。那时娘亲的语气也是这般,常常惹出他的瞌睡。每当他睡着,娘亲便会命人将灯火熄了,让他好好睡上一阵,等爹爹问书时再唤他起来……
“郑公子?”女子轻唤。
郑和宜回过神来,一口细粥已被递至了唇边。
他微微皱眉,别过脸去。
谢氏闭门十年,长安城中关于这位小姐的传言却一点也未曾少过。
她瞧着娇小瘦弱,杀伐决断却十分厉害,经常为了达到目的罔顾伦常,与郑家以德服人的族训勃然相反。
谢氏尚武,许多行事风范与郑氏都不尽相同,不知从何时开始,两家就都落了刻意,极少交集往来。
谢从安看着静静不语的他,眸中忽然多了然,垂眸轻轻一笑。
郑和宜觉察自己的心思被人看透,不自在的挣扎起身道:“我自己来。”
茗烟上前将人扶起,谢从安站起来帮他调了调背后的软垫。
用餐的主角都不说话,伺候的人便是加倍小心。终于熬到这一场安静的晚膳结束,谢从安却未急着离开,叫人摆了茶,与两个小童闲话了些新闻,只等着郑和宜吃了药才起身回去,走前仍是将茗烟耳提面命一番,要他不得怠慢日常的饮食照顾。
茗烟站在门前,眼神不住偷瞄着屏风后的身影,小心翼翼的一一应下。
屋里的谢又晴盯着小丫头们收整碗碟,见郑和宜一脸倦色的从里屋出来,重重哼了一声,甩头走了。
茗烟望着主仆两人离去的背影,满心忐忑。
不多时,院外有人持了灯笼过来,东厢那边陆续响起了说话声。因两处隔了院子,又隔了房门,西厢只能隐隐听到些声调。仔细分辨起来,的确像是不大好处理的事。
茗烟帮公子梳理着头发,偶尔絮叨几句。郑和宜被他那琐碎的言语慢慢勾出了困意。
他的旧症复发已混沌了数日,这些天实在遭罪,好在一直昏昏沉沉如梦似幻,那些痛苦折磨便也好似不太难熬。
胡太医的方子里应该是有助眠的药物,一时困意袭来如山倒,他便轻轻松松入了梦乡。一觉转醒,已是日上三竿。
久违的舒乏酸软遍布全身。
他暗暗调动气息,发觉竟然恢复了些气力,难掩欣喜,外头忽然传来动静,便开口唤人。
屏风后露出个小脑袋,一见他醒了,当即笑得牙不见眼。
茗烟原本是个话多的,进了院子后言行之间不敢放肆,常显得唯唯诺诺,直到昨夜见了小姐对公子的爱戴,心里轻松不少,今日做着活,口中就已经叨念起来。
“小姐出门前曾来探望,见公子仍睡着就笑了。小姐说公子能睡得着便是好事,要公子好生养着精神。还吩咐了晚些送躺椅来,就摆在院里的梅花树旁。小姐说公子若有力气就出去走走,晒晒太阳也不错。”
一连串的“小姐说”似竹筒倒豆,没完没了。郑和宜默默听着,未有回应。
“……小姐还让人从书房取了好些书送来,说是留给公子打发时间用的,但叮嘱了不许多看。小姐说公子现在每日的任务就是饿了吃,困了睡,虚耗精神的事不许多做。”
行出内室,窗边的案几上的确堆着不少书册,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怪不得她要叮嘱几句,若真将这一堆都读了,可不是抵得上在珂师父那里做功课。
想到此处,郑和宜面上的笑容忽又不见。
茗烟被那昙花一现的俊颜晃了神,觉察到似有不妥,便更是小心伺候着,不敢再随意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