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一片快乐祥和,郑和宜忽然开口:“从安还想知道什么,不若早点问清楚了好叫子骞回去。”
被点名的两人对望一眼,瞬间都僵在了原地。
谢从安偷瞧着郑和宜的面色,有些扭捏,“我就是想知道宜哥哥你这几日出府都干嘛去了。”一边说一边去抠竹牌上的纹理。
谢又晴心疼她新染的指甲,一双眼也在两人之间瞧来看去。这人却只是目光在小姐的身上定了定,转身就将颜公子送了出去。
锦帘落在门框,敲出谢从安一肚子气来。她甩了绒毯跑去内室,喊着说要换衣裳出门,跟着翻箱倒柜,将屋子里闹的像遭了贼一般。
“这些衣服都丑的很。叫我怎么穿,再做新的来!”
“还不是小姐自己嚷嚷要与公子穿一样的。这些都是一起做的。逸绣坊赶了多少日子的工,这会儿倒说不喜欢了。”
谢又晴站在门口不敢近身,话到此处也是憋着股气,不敢再往下说。
虽说小姐大病之后性子改了不少,她多少还是有些怕的。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
谢从安回过头,只见屏风前站着一个人,薄唇微抿,身上穿的正是她手中那件清晖墨莲的墨色长袍。
想起方才自己在他面前那般的低声下气,她满心委屈,小声嘟嚷:“你们都欺负我。”
偏偏那人瞧着她这副模样,竟然一点要安慰的意思也无。
谢从安压不下泪便偏过头去,委屈窝进了心底,又惹起一阵心酸。
耳闻衣料窸窣,手里的裙衫以被接了过去,冰凉的指尖拂过脸颊,那人终于开口了:“想哭便哭,为何总是要忍着。”
眼泪瞬间奔涌而出。
这个身体的小女儿做派实在是多的令人发指。来回不过一些鸡毛蒜皮,却总是泪水充沛,娇气的不行。
可能是心里当真的委屈了。
拧着眉头的谢从安放弃抵抗,扑进身后人的怀里唤了一声,口中接连呜咽道:“讨厌死了。”小女儿的娇态显露无疑。
郑和宜低头问她,“可是在朝中受了委屈?”
谢从安摇头,手上却抱的更紧些,听他低声和气的解释着,“听闻韩玉回了长安,我担心他会不会做傻事,所以去凤清处稍作打听。”
都到了这里仍是这般,只要靠近他就会觉得心安。只可惜抱着的这个人明显已掩饰不住的僵硬。谢从安连忙撒手退开,揉了把眼睛道:“韩玉的事情宜哥哥不必费心。能在芳菲苑那种地方待了数年,他总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想了想又道:“不过,他是跟了谁回来的?宜哥哥可曾问到了?”
郑和宜摇了摇头。
谢从安轻蹙眉头,想起韩玉便少不得记起笙歌,难免又是一阵失落。
还是要影卫再去瞧一瞧韩玉那处的安排如何。
“韩玉总能照顾好自己,宜哥哥不必过多理会。”她开口吩咐。
郑和宜眼也不抬的丢来一句,“你倒是对他放心的很。”不冷不热。
谢从安瞥他一眼,随意调侃道:“对啊,这人有些计谋手段,必然懂得如何自保。咱们街上逛逛去吧。这会儿当有街市了。”
*
再过几日便是元宵。入夜微冷,街上却是灯红酒绿的,还有些杂耍,好不熙攘热闹。
一对穿着同样衣袍的俊俏公子走在路上,气质华贵,举止高雅,一时吸引了不少目光。
谢从安怕钱袋丢了,将荷包攥得紧紧的,却是看见什么都好奇,一定要凑过去仔细瞧上一会儿。
郑和宜注意着四周,只怕人群挤了她,或是冲撞了。
忽然一个捧着肚子笑眯眯的大红福娃出现在眼前,后头露出了谢从安的小脑袋。
“爷爷房间除了书本就是古玩,连花草都没有,太过冷清。你说我摆这个在他桌上可好?”
郑和宜分神看了眼从她身侧挤过的人,将握在袖上的手直接握入掌心,“你送的,爷爷自然喜欢……”
忽的背后一挤,他也一个踉跄朝前扑去。
谢从安扶着身后摊贩的高桌才将两人稳住,还未来得及尴尬,已听见有人带了笑意调侃他们:“两位好心情。”
一只手抛着谢从安的荷包,凑过来的俏丽眉眼满是笑意,熙攘的街道之上,这张可恶的俊脸当真是熟悉。
“凤清哥哥。”
谢从安开心的接过荷包,三人寒暄几句,便同往恒书楼喝茶。
说书人正在讲英雄抗敌,大堂中人头攒动,座无虚席,时不时的有人叫好。
谢从安听了几句,也没多少新鲜,不多时便失了兴趣,扒在窗棂上朝楼下乱看。
凤清瞥她一眼,递与郑和宜一杯茶,又去打量他眉间神色。
“听闻谢侯府传出个有趣玩意,惹得颜家的小公子上门拜师。这般有趣的东西,竟困不住谢妹妹。连瑾瑜公子也跑出来了,只怕是空有名头。”
“凤清哥哥有所不知,那牌九虽然两人也玩得,却还是人越多越好。”
谢从安枕在手臂,看一眼郑和宜,笑意中又多了羞赧。
郑和宜道:“年前曾说行宫夜袭案要三司会审。过几日想必凤大人又要忙碌一番。”
这句话整好撩起了谢从安的不痛快。
她才要开口,只见对面的眉头一皱,有意言避而言他,故意问了过来:“年前朝上那几日可有什么新鲜?听说你颇得衍圣公的喜欢。”
她只能胡乱应付几句,心思却还在方才郑和宜的话上。
一直以为三司会审是个幌子,时日一到,自有代罪羔羊将事终结。没想到当真会去查乌衣卫。这下不论前朝后宫,说不好都要被翻搅一通了。
皇帝虽然垂老,前朝后宫还是要看他脸色。身边的乌衣卫出了问题却不肯查问,怎么想都透着古怪。
这些年来,皇帝对各位皇子的态度虽有所不同,总体还是不大上心,连对太子也是不咸不淡的。也正是因此,所有人都盯着这次的事情如何处理。
他老人家有心包庇的背后究竟是谁,可能就暗示着帝位的将来归属。
其实再想回来,要逼着皇帝做事,怎么可能这样简单呢?
还是说,爷爷会不会只是顺应君心,配合他老人家演的一出戏?
这些不知何来的奇思怪想,让谢从安突然冷静下来。
那日酒宴上,皇帝忽然暴怒,现在想想的确有些夸张。可是笙歌的确是在错误的时间撞了枪口,虽然无辜,但死罪无解。
王曦说的,其实是对的。
此时再忆起那抹紫色,不过几日而已,都仿若隔生未见了。
谢从安举起面前茶水,入口的清苦伴了凤清的笑谈入耳。
“良王殿下不负这逍遥之名,着迷于江湖之间,乐不思府。要我说来,如此得乐自在方是人生真谛。”
一直有传言说皇帝因为秋贵妃之事而厌恶良王,赶他出的长安。这老头子封了太子又不冷不热的。七九两个小的都扔着不管。后宫里就专宠着菁妃,还人尽皆知的偏袒她,不许查她的错处。
难道最后真的会是晋王上位吗?
想起那个总爱找自己茬的四皇子,谢从安忽然觉得牙根痒痒。“凤清哥哥与良王熟吗?”
凤清斟茶的手忽然顿住,不留痕迹的扫过她身边人,“有些交情。”
“不知是怎样的一个人?”谢从安追问。
“良王性子懒散,自小就离宫独居,不爱与人亲近。皇帝也甚少召他入宫觐见。”
谢从安对这敷衍轻轻点着头,无意中咬了口抓起的糕点,当即皱眉,想要吐出来。
凤清哈哈大笑道:“这不是你小时候最爱的白糖糕?”
她顿时似是只被踩住尾巴的猫,一脸凶狠,“我口味早变了!最恶甜的!最恶甜的!”说着推开了面前的碟子,“快与我添些水,真的是要腻死了。”
凤清提起茶壶摇了摇,冲她一笑道:“当真的不巧。”
楼下说书的正巧到了**,四下全是叫好声。小二哥在一楼大堂的桌椅间来回穿行,根本无暇顾及楼上。
那口甜食腻在心里,谢从安痛苦的坐立难安,不自觉就盯住了身旁人的茶盏。不过还未动作,便见郑和宜端起而尽,顿时又是哭笑不得。“宜哥哥这般高雅的人,何时也会饮牛了。”
对方也不理会她,提了茶壶便走,眼瞧着是去寻小二哥续茶去了。看着那背影已不似年前赢弱,谢从安甚觉安慰,开心的翘了翘唇角。
凤清却只记得郑和宜方才垂眼掩饰慌乱的模样,在一旁笑的意味深长。
他回头时忽见对街檐角下有个熟悉身影闪过,探身一瞧,见着了几名侍卫,再转头看一眼正在嗑瓜子的谢从安,心中感慨着今夜不虚此行。
谢从安见凤清忽然瞧着自己,笑的古怪,便盘算着不如下去找郑和宜,直接甩了这个电灯泡,抬头却见个熟悉的身影从楼梯处过来。
紫衣杏黄,身姿利落,眉宇间还有些异样的陌生。
她慌忙低头想装做不曾看见,又多此一举的转回看向窗外,转头时已经觉察凤清起身跟来人打上了招呼,心中更是忍不住将他狠狠骂了一通。
王曦一上楼便盯着谢从安瞧,见她发觉自己之后竟然别过头去,不免更是生气。待看清了她身上的宽袍,直接沉了脸。更巧的是郑和宜此时也跟着上来,身后跟着的是一脸红晕的崔慕青。
凤清在位子上坐着,心里暗笑有好戏开场,又特意主动邀请新来的两位入座。
听见凤清称呼崔小姐,一直望着窗外的谢从安当即转过身来。
待见了崔慕青那一派娇羞的模样,她忍不住将茶盏重重一落,“我竟不知今年流行听书了。”
王曦已经在凤清身侧落座,垂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崔慕青一路在郑和宜身后跟了过来,名门淑女的分寸拿捏,让人挑不出任何错处,只是眼神中闪过的一抹不屑被谢从安抓住。
恰逢热闹,场中又是阵阵叫好。此处静的实在尴尬。
眼见崔小姐袅袅娜娜正要坐下,谢从安拉过郑和宜,晃身抢去,一脚先行踏在了凳上。
崔小姐的凌波裙急急晃过,险些就被踩在了脚下。
她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郑和宜的肩上,歪着头直勾勾的回望着敌人,嘴角还噙着一抹冷笑。
崔慕青可怜兮兮的看向她身后的人,正要开口求救,已被讽了一句:“崔姐姐可知道谢府是不准纳妾的?”
这样直接的难听话,即便是被打趣着说了出来,在场之人也都是惊讶的。崔慕青更是既惊且恨,羞意难挡。
可眼前这个口出狂言的人却连怒意都懒得遮掩。
枉费她身为户部尚书之女,才貌双绝,自小便被众星捧月。如今竟然被个跋扈草包踩在脚下当众羞辱。
不过瞬间而已,崔慕青已是面无人色,待发觉无人站出替自己说话,更是忍不住的又悲又气,念起十公主的好来。
一时间,走也不是,留亦不是。富贵美人的眼泪越积越多,盈然于眶。
这样一幕美人落泪,梨花带雨,叫人如何不心疼。
场中骤然而起的击掌与喝彩声更加加重了崔慕青心里的这份羞耻。
谢从安脸上的笑,终于逼出了她心底的恨来。
这一刻的难堪,她此生难忘。
在登上马车前,崔慕青借势抬头,望向恒书楼上,窗内那一角清晖。
如同明月一半清华高雅之人,怎能与有着污名的她在一处。她必然要救他脱离尘海。
与谢氏对立的心思在此时更加坚定了几分。
崔慕青暗暗藏起袖中折了的玉甲。
谢从安,总有一日,你会为你今日的言行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