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便是除夕,路上不少人家都在焚赤芍,烧松盆,小孩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簇拥着年纪大些的点炮仗,又追又闹,不亦乐乎。
一辆车马悄悄驶入东街,拐角遥见一排肃穆白墙。远眺可见温润苍翠中的掩映廊檐,玉砌雕栏下露出几角勾勒的仙娥飞渡云海,流光溢彩,精致奢靡。
凤清一路行来,只见人人低头缩脑,衣帽不敢着鲜艳之色,园中未见半分点缀。
偌大的良王府,竟然一丝过年的喜气也没有。
府上的下人见他一脸严肃,更是噤若寒蝉,省事些的便绕道而行。
轻车熟路到了书房,一进去便看见良王歪在软榻上,正在望天出神。
这位殿下最喜月光绸的顺滑柔软,且偏爱着些清淡颜色,一系海青宽袍随意泛在榻间,柔的如同一片水光。
听见门口的动静,他扶了扶胸前横着的玉箫,换了个手臂枕着,偏过脸点了头,算是打过了招呼。
凤清瞥了眼大敞着的排窗,走去挨个关了才转回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将郑和宜上门寻他之事说了几句。
良王听罢缓缓问道:“几番行事下来,你觉得郑如之此人如何?”
“传闻谢妹妹因他才貌将他救下,依我看并非假话。毕竟郑谢两家毫无交集,整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且谢府闭门十年,她对这位瑾瑜公子并无了解。郑如之跟随珂甲子在外云游,官场上除了关于他才华之类的夸赞,其他也并未有何言论。至于秉性如何、行事之风这些,知之者甚少。虽于太子殿下处得见一回,他少言寡语,也不过是世家公子的常见作派,无甚稀奇,也瞧不出其他了。只是……”凤清沉吟片刻,“他怎会一心要救个舞姬,实在是令人不解。”说罢又琢磨了片刻,“但这小子能瞧得出我非太子从属,又选在私下道破玄机,不敢让人小觑。”
良王道:“郑家自小便送他各处游历,虽说官场来往的少些,见识却不比长安城中圈养的官家公子差。凤统领往后小心便是,总归谨慎多得稳妥。不过他既瞧出了你与太子的关系,又愿意私下交涉,如何都不是坏事。”
凤清正对着良王的侧脸出神,发觉对方回望自己,如梦初醒,嗯了一声,耳根微微发热。
良王坐起身道:“此次叫你来,是有些面上的事情交于你去应付。”
凤清疑惑,“世子既已改了主意,殿下为何又要令人再做一次?惹得世子爷不快事小,皇帝与宁王都素来不喜他与谢妹妹有牵扯。万一因此事牵扯了殿下……若只为消除太子殿下的顾虑,咱们不如换个法子。”
良王笑的十分随意亲和,“无需多虑。眼下先安抚了二哥,再弄清郑如之的目的才是。此人能借着宿在长秋殿与太子示意,实不简单。如你所说,他多年云游在外,这长安城中、大乾朝堂之上的关系厉害又从何处听来?若凤统领都打听不到出此人有何背景,或许是他太过简单,或许便是此人难办。再有,他私下与你交易,虽说事出有因,但此人的目的不明,便无法拿捏在手。若他当真只为还谢小姐这份情意,也算得是个性情中人,可若他是太子有意派来探底的细作,你我便需好生堤防。不如早些寻个机会试探,以窥一二。”
凤清听了不再做声。良王又道:“眼下离入春不远,围猎之事进展的如何?”
“皆从旧例,并无意外。”
“晋王近来如何?”
“未能近身,也没什么新消息。只知晋王府最近酒宴不少,葫芦里不知卖的什么药。崔小姐近来颇为消沉,想是无法亲近郑如之的缘故吧。少女情怀总是春……”话到此处,凤清笑的东倒西歪,颇有些不顾体统。
“我倒是未料到长秋殿旧事会将谢氏也卷进来。菁妃藏在乌衣卫里的人手皆被引出,元气大伤。只怕此次她会恨足了谢侯了。”
“太子殿下隔岸观火,是晋王自己要惹上谢氏。谁也没想到忠义侯低调了那么多年会忽然发难。不过这样的事情,如此着实亦是应当,也没什么好意外的。”顿一顿他又道:“殿下救的那名姬子可知其中实情?”
“我曾差人旁敲侧击问过几句,她似不知。”
“难道郑如之救她,当真只为了还谢妹妹的情?”凤清讶然。
“你只管将消息散布出去。妙就妙在这么多人都紧张这舞姬,她又出自芳菲苑,也一直待在温泉行宫里没离开过。菁妃必然深信她才是传言中人。我们便好将人引去围场,一举两得。”
凤清要走时却又被唤住,半晌后,良王道:“郑如之对林家知道多少?”
“他只知殿下与林家堡的少爷林翊焕交好,再多的我未敢多问,他亦未提起。”
凤清瞥一眼良王,“林小姐行事低调,见过她面目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殿下无需操心太过。我已吩咐了细查郑如之过往,在此事上必然小心提防。”
想起那一双澄净无尘的眼,良王心尖微微凝涩。
这几日有消息传来,说她要去南境,如何也拦不下,让人忧心。
他按下怀中玉箫,出声赶人。
“你去吧。”
辞别时,凤清只听身后道:“既是年节,你也好生歇歇。无事便不必到府上来了。”他开口应下,心底却是一片惆怅。
中庭广阔,风静声幽。
这府邸一如主人逍遥盛名,潇洒恣意,风流倜傥。只可惜在这般热闹的时节里,却不得一丝欢笑之声。
只因二十年前的除夕夜,良王的母妃自缢于乐康宫,第二日清晨才被宫人发现。自始,良王府就没了所有的团圆佳节。
凤清立在庭中,捻起落在袖上的一片枯叶。
寒冬已入尾时,那片叶子却在梗处仍余点点葱绿。
“只叹南风不谙季,暮叶不知为谁愁。”
他将叶子收入袖袋,长长的舒了口气,转身前往库房。
*
长龙一般的人马将节礼送入谢府时,正是家家户户出门看烟花的时辰。
清福街自郑家旧宅前蜿蜒一路,灯火高悬,能瞧见一队人护卫着整排整排的红漆木箱。到了看不清的地界便是黑压压的一片,不知前头究竟排出了多远。
凤清跟在队伍一侧,心里想的是早前帮王曦转来的单子:
这些明明多出两倍有余,殿下还嘱咐一定在这个时候送来。当真是为着要整一整世子,还是为了让太子殿下安心?
侯府中。
恰逢谢从安今日发了个糊涂好心。
她感激这些年谢广将阖府上下打点的妥当,便突然的体恤怜下,广散恩泽,让人回郊外置办的田庄与家人团聚去了。
如此还不算完,又心血来潮将几个谢广的“得力爱将”也一并安抚,纷纷遣去和享天伦。
此时府中一个能做主理事的都没有,以至于守门小厮见到了门前送礼的阵仗,吓得不知如何,一时间脑子里全是浆糊。
几人在原地转了半晌也想不出个可告之人,东奔西走间,能想到的做主之人全都不在,又听说是宁王世子打发来的,只差跪下磕头叫祖宗,求神仙降个祥瑞来指点迷津了。
谢氏深居辅巷,原也不怕什么,奈何良王有心,摆了这样大的阵仗,门外不多时便挤满了人,更有些住在附近和看烟火的来凑热闹,一时间谢府大门外乌泱乌泱的全是人头。
终于有几个明白过来,大呼小叫的寻人引路交接,开库入单。一屋子值夜的男女老少,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窜,忙活了半晌才想到要往后头回禀。
寻了一遍,发现两位表少爷亦被打发回去与亲人守夜了。府中此刻能做主的,就只剩了两个正经主子。
谢从安陪着谢侯下了半日的棋,又讲了些乱七八糟的笑话,哄着老爷子开开心心过了一日,待天色暗下,便安排谢又晴与乌娘两个张罗了伺候的小厮丫头一起包饺子。
她身上沾了面粉,折回幽兰院里换衣裳,顺带便将守在屋里看书的郑和宜也拉了过来。
此刻的兴水阁热闹的一反常态。
谢侯练字的檀木桌上,纸笔已被挤去角落。
雪白的上好宣纸撒了面粉,饺子如同小元宝,一个个乖乖排在上头。青菜、红椒堆叠着各色的好看。
爷孙俩凑在往日拿来煮水的红泥小火炉前。谢从安吹去水汽,对着小锅里浮浮沉沉的彩色胖饺子念叨着快好了、快好了。
乌娘的手艺果然一绝,饺子还没下锅时便已是满室香气。
那位名满大乾的瑾瑜公子此刻是满手的蒜皮,认真对付着手里的白胖蒜瓣。因其上一层几不可见的外皮长久攻坚不下,惹得他额头起了一层的细汗。
谢又晴在一旁憋笑憋的肚子疼,只能在小姐的白眼里继续强忍。
“小姐。”
门外传来苦兮兮的呼唤声,终于引起谢从安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