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清言语滞涩,“当日……我亦是百思不解,谢妹妹怎会在乌衣卫的保护之下遭逢如此厄运……既然三殿下也派了人去……想来的确是……从未信我。”话已至此,又记起过往的几次对谈,忍不住又是一叹。
他看向对面的眼神中带着说不明的情绪,良王却似有意避开,一直低头摆弄着桌上的茶具。
最近的良王府频频动作,多年的暗桩都被驱除了干净。这无异于三殿下亲手摘掉了自己悉心遮掩多年的面具。
听说他近时也常常溜出府。宫中仍有太子坐镇,他这样出门,又能去哪儿?
目光转落于那人手中擦拭的茶盏,凤清忽然意识到这样式实在简陋了些。
郑合宜最近频繁出入忠义侯府的南山别院,听说是去玩泥巴的。
莫不是他们两个约在那里见了?
……这个郑合宜,难道就不怕被太子知道么?
还有那个东宫在谢氏三阁扑空的秘密,又是什么?
*
自从拥有了一夜的自由,谢从安想要出门的心思再也止不住了。
因她不许人伺候,颜家又爱体面,只能让奴仆们一日三班的在几个小园子和花门前候着。如此一来,依旧是因着她将这平静了多年的颜府后宅闹得人仰马翻。
此时此刻,这个罪魁祸首坐在卧房的窗边,直挺挺的摊开着两只手掌。
太阳早已掉到墙后去了。她还是那样一直呆愣愣地坐着,尚不知又有罪名落在了自己头上。
颜子骞一进院子便见到了这一幕。
谢从安双眼痴痴望着一处,似是在发愣。
他隔窗问道:“你可知父亲生了好大的气?”
这人却是没听见似的,脸上也没有变化,只将双手缩回身前,仍扒在窗上。好的是回头看了看他,乌黑的眼瞳里闪着亮光。
颜子骞一下子便瞧出她是在琢磨着出门,便跨进屋来直言相告:“我今日是来说教的。”
“哦。”
谢从安转过来伸了个懒腰,又挪了挪背后的垫子,嘟囔一句:“没茶。”
她这般慵懒随意,倒让颜子骞有些不好意思,低头垂眼的不敢直视。
谢从安等得不耐烦,抬手敲了敲桌几,示意他坐下。“你就直接说。”
颜子骞却在暖榻旁站着,袖子里攥着那张酒楼送来追债的小票,心潮翻涌,一时不知该要从何说起。
一年未见,这位谢家的小姐已与从前大不相同。眉宇间的忧郁淡了,却又常能在她毫不在意的随性和笑容下瞧出悲伤的影子。
初见时那个藏在忠义侯府里鲜少露面的少女,不论怎么不开心,终究都还是爱说笑的。
整日里都是围着郑合宜打转,前前后后、期期艾艾,仿佛只要他开心,便什么都是好的。后来的她是令人意外的机智灵敏,围猎场中在他耳畔说出的那几句话,至今想起还觉得心胆生凉。可是后来发生的事,又让他不得不佩服她的聪慧和大胆。
默了片刻,颜子骞放下袖子道:“今后还是少出门吧。外头危险。”
对面的人却恰从百无聊赖中生出一笑,“说点我不知道的。”
那副笑脸乍一看轻松随意,可他所见全是麻木,甚至看透了隐藏在眼底最深处的伤心。
颜子骞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
欲言又止间,他索性坐了下来,叹了口气道:“你可还记得坠崖那日发生了什么?”
谢从安没料到他会说起这个,下意识眯了眯眼,忙用笑脸遮掩。
那些事情已在脑海中反复上演过多次。几日几夜不眠不休的逃亡,痛苦的记忆不用一瞬便能充斥脑海。
那日她又去看爷爷,才回到少丘山下,突然有人迎面袭来。敌人的人数多到心惊。她边战边退,发觉人多且杂,立场不同,场面混乱极了。
勉强辨出敌众友寡之势,她果断的一路向东,身边的影卫们从伤到死,渐渐的就只剩下婴癸会偶然闪现。
不知过去多久,她只记得自己跑到双腿失了知觉,只知道机械的逃命,胸腔里撕裂的痛楚超过了身上的伤,伴随着饥肠辘辘,渐渐耗光了所有力气。
她最后的意识,是自己坐在一棵无遮无避的大树之下。
秋风凛冽,从身旁发隙呼啸而过,冷热交替之中,一声声心跳震耳欲聋。她只是呆呆的坐着,不知自己应该害怕还是担忧。
深秋的树林很美,就在她觉得死在这里也不错的时候,忽然有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韩玉拉起她,开始了又一程的逃亡。
谢从安掐断回忆,笑着踢了下脚尖,“还有些印象。很多人,挺乱的,难辨敌友……”
“所以你要知道当心!”
意外严肃的语气,让谢从安突然注意到了眼前的这对眸子。
同样是幽然的黑,同样是盯着她看,比之从前,好像也多出了几分不同。
面前的这个人,似乎在看不见的日子里有了变化。当读出了偏执的一刹,谢从安心里一慌,脑海中竟然冒出了另一个人。
她迅速眨了眨发酸的眼眶,撇开头道:“所以呢?”
得益于颜质这个爹的影响,颜子骞对不耐的情绪最为敏感。他看着谢从安依旧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里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他知她心中有气,却不知这气从何来。
“究竟为何要到酒楼去买醉?可愿与我说说?”
谢从安从前就不大喜欢他这幅知心大哥的作派,伸展了手脚跳下暖榻,端起桌上的茶壶,嘴角生硬的一拉,“我去倒茶。”眼皮却始终垂着,未曾正视他一眼。
冷不防手腕被捉,她一怔抬头。
面前的颜子骞竟是副破釜沉舟的样子,“你若真的那么不安,不如,嫁给我!”
谢从安被这没来由的话吓得杏目圆睁,瞬间便将手腕夺了回去。
没想到这人却还跟着她起身,又动手去扯她袖子,“你可是不愿?”
谢从安气得默默咬牙。
这人却仍在继续:“……你……若是嫁了我,便能一世无忧了。”
“你有病吧?”
谢从安骂完就将人甩开,结果又被抓住。
颜子骞期期艾艾,语气中甚至有着恳求:“有些话我无法直说。你若要听我的,我便去跟爷爷商议。”
“商议什么?”
外头突然传来格外洪亮的一声。四个字带有隐隐怒意,而且气息不稳,一听便是着急着过来的。
谢从安趁势躲掉了颜子骞的手,抬脚出去迎向来人,行礼道:“我去倒茶,”说罢不待反应便擦肩而过。
她步履匆匆,一直入了那个三进外的长廊才敢停下,靠在墙壁上默默舒了口气。
深夏蝉鸣,屋舍间偶尔会传来几声孩童的嬉闹。仰头看着那并不算高的墙壁,谢从安忽然发觉,自己对这颜府竟有种庭院深深的恐惧。
虽然还不知道颜子骞突然发的什么疯,但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人的心里藏着一个秘密,与他爹颜质有关,并且事关她的生死。若她不想办法离开,这颜府后宅,便会是葬了她的地方。
*
婴癸后来曾问,如何不信颜小公子开口求娶是因为喜欢她,且日后一定会护着她,对她好。
谢从安躺在树枝上懒笑:“事到如今,信与不信都已不重要。但是颜子骞这个人,活的太过于通透,什么男女情爱都不至于让他失去理智。我还是觉得,他对我,便是看见了陷入红尘中挣扎不出的另一个自己,所以起了怜惜之意,想要借着成婚捞我一把而已。但是他看不透其中最重要的一点。
婴癸已经习惯了她故意引着自己多说话的小计谋,顺从的问道:“什么?”
“他是男儿身,而我是女子,所以我要比他惨得多。”
婴癸显然没听懂,一双眼盯着她,等她解释。
“你要问我的。”谢从安提醒他一回,继续道:“于他而言,衍圣公府是家。可我若要嫁他,入的可是颜府的后宅。”
婴癸沉默片刻后竟然点了下头。“你就是因为他没有养过女儿,不懂世道对于女子的艰难,所以猜到了他爹要杀你?”
谢从安一下子笑得差点从树上跌下去,“我哪有那么神。”
她抓紧了树干,换个姿势坐稳了才道:“其实这说起来,也的确挺神的。你知道人家说女子的第六感很灵吗?”
婴癸毫无反应的等着她解释。谢从安向他歪头示意,他便乖乖问了句:“是什么?”
“就是一种女人才有的神秘天赋。”她说完得意的摇了摇手指,“别问。你学不会的。”说完又朝着远处走来的人道:“每个女人,都需要一个触发机制。”
*
当日,谢从安在外头生生熬到了天黑才回院子里去。结果门前有人守着传话,说二老爷叫她明日醒了就去一趟书房。
这一夜她睡得极差,满脑子都是后爹干坏事,要找机会害自己,醒来后拖拉到快要午食才忐忑不安、磨磨蹭蹭的起身,之后又找着借口在屋子里熬了两个时辰,慢腾腾的收拾着。
结果仍逃不过三催四请,还是到了前院的书房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