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烟不住摩挲着腰间那块乌木牌子,仔细又将绳结紧了紧。
瞧他欢喜,郑和宜便未询问临华殿一行如何。
这种调派处置自然都看主人的意思。
只要见到了便好。
眼前又浮现那张笑脸,糯软的语气带着三分懒散,肩头依稀还有她靠近过来的温度。
郑和宜浅浅勾起唇角,还是没能忍住,“东西可送到了?”
“公子今日可要去温泉泡会儿?”
二人同时开口,具是一怔。
记起带回的纸张,茗烟忙要翻出来献宝,却见公子笑望着自己,想到是要等他安排温泉,便忙着去吩咐宫人预备,将其他都抛在了脑后。
*
北环山腰处的打斗已经停了下来。风雪更烈,迷的人几乎睁不开眼。林木稀疏处山石积雪,可见不少黑衣尸首与飞溅的血色。
谢从安身侧是护着韩玉的笙歌。另一侧,王曦抱臂坐于马上,以睥睨之姿望着坡下一众乌衣卫。
一位衣着迥异的少年从乌衣卫中缓缓行出,向上抱拳。
“谢小姐莫要动怒,这些都是混入乌衣卫的奸细,不知受了何人指使。我等是知晓山上天气有变,特地前来救小姐下山的。”
……此人这般年轻,却能在一众乌衣卫前与自己对话?
一旁的王曦道破了对方身份:“你一个新上任的兵部主事,怎会忽然带着乌衣卫出来寻人?凤清是死了么?”
兵部主事?
谢从安心内一紧。
那少年仍然抬着头,迎向风雪,不卑不亢。
“臣此行是来给房大人送信,过宫门时临危受命罢了。因臣的家乡在巫峡,对此处也算熟悉,便被唤来带路。”
他口中解释着,那双深灰色的瞳孔却一直望着谢从安,似要看透她心里所想。
雪下的越来越大,远处已渐不能视。
满心焦急的谢从安只想快些带身后的两人下山,但方才的百人队中已有三成奸细,余下仍不能尽信,又担心下山途中再有埋伏。
因皇家仪仗的限制,出了行宫,她也仅得三名影卫随身……
……若是今夜不归,想必爷爷也会派人来寻……不如,就借这位贵客的势,在山上缓上一缓……
思绪中忽有低语入耳,“几日不见,怎么房苑杰与凤清这两只狐狸也搭上了?”
谢从安侧目,只见王曦正抱臂笑望着那少年,“小王我今日若不来,你们是不是要将谢小姐灭口在此?”
说的这是什么话!
她气得忍不住翻个白眼,不想对方却高兴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这莫名其妙的气氛,让她忍不住摇了摇头。
王曦也是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因为心上人的一个眼神就开心至此。
他试图找回世子的尊严,正了正身形,俯对李璟道:“爷现在要跟谢小姐到山顶赏雪,你去把凤清给爷叫来,跟爷把这道理说个清楚。”说罢又起身讨好道:“从安,咱们先走?”说着冲谢从安眨了眨眼。
谢从安心里突的一慌。
……这男人也真的是漂亮的过分了。
……任谁见了这种脸都是会起波澜的。
她自我安慰着,心底的慌张却如同一窝乱蜂,融入了漫天白雪。
第一眼看见这个人她就觉得不对劲。此人身份尊贵,大抵还是避而不见的好。可惜眼下情况危急,无暇它顾……还是少说几句吧。
韩玉和笙歌都是她带出来的,必须要先保得他二人平安。
“李璟,拿些伤药来。我们上山去。”谢从安道。
主意已定,四人三马迎着风雪继续往上行去。
经历了方才的打斗,笙歌的披风已破的不成样子。
谢从安翻了随身行囊,找出一件备用的递了过去,语气中满是歉意,“披着些吧,切莫冻着。”
她未料及今日会有此境遇,还好未有要害之伤,不然这欠下的人情要怎么去还。
笙歌抬手将披风丢给韩玉,高声笑道:“这人身子弱,披好了抱着我,我们两个便都不冷了。”说罢又道:“今日我俩跑马赢了你,瞧这一番阵仗,咱们的赌注可得翻倍才行。”
这样特意的安慰让谢从安心生感激。她点头笑道:“君子一言,输了便认。价码由你来开,随后自会有人送上。”
王曦一直在旁瞧着这三人间的来往,心头渐渐泛疑。
小从安何时竟能与陌生人玩笑了?
忽然一条绒毯罩头而来,“风雪太大,披着些吧。”
是小从安的声音。
王曦一把揽在怀里,笑的又差点从马上跌下去,“我不冷。”
“那还我。”谢从安伸出手。
“我冷,我冷。”王曦忙将自己裹住。
他笑容明艳,连周身的雪色都似有不同,飘的似乎更加欢快些。
那绒毯上全是谢从安的香气。王曦深吸一口气,心中似甜汤冒泡。
前年腊月,两人在兴北吵翻,距今亦有了一年光景。这期间诸事,此时想来仿如昨日。
似从谢侯婉拒公主封赐开始,他便常被关在府中,后来才觉察是父王寻了由头不准他与从安相见。
去岁上元,两人曾在街市偶遇,不知为何她忽然动怒封街。当时因有九皇子在侧,两人未能说上几句话,也未能将她留下。而翌日一早,他就被诏入宫中。
因事及南境机密,他被关了起来。之后圣旨便直接将他派往北疆。
离别那日,他在城门前想尽办法拖延,等足了半日也未能等到她来。
忆起过往,王曦心头泛酸。
后来听闻郑家出事。唇亡齿寒,颜谢两家必然忧心皇帝对待士族的态度,小从安想是无暇顾及其他。直到实在等不及了,他才让人送去一封平安信来。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份正经八百的回礼。
他身在南境,只能命人去打探谢侯府究竟发生了何事,又没料到,送来的是皇帝为从安和郑和宜赐婚的消息。
收到讯息当日,他发疯了一般,与南境供奉的队伍由水路急忙赶回长安。
一路过来,听闻皆是谢氏小姐与郑家公子的风流韵事。那些故事传的那样的热闹,让他越听心越冷。
小从安对外人多是脾气暴躁,不苟言笑,怎会轻易显露那些故事中腻死人的温柔。
直到又听说她为那人请了温泉行宫,他一路追进谢府,见到了一帘相隔的幽兰苑,确认了两人当真身在巫峡,胸口的悬石轰然落地,烟尘四起。
原来,这些并不是皇叔拿来哄骗他妥协的计谋,是他的小从安当真心仪了别人。
望着马背上的熟悉身影,王曦抓着绒毯的手紧了紧。
马蹄踏踏,一行人不多时便已到了北环山顶。
天上的灰暗已近到压至了头顶。
风雪中,满山素裹,厚积的皑皑冰雪之下,苍松翠柏隐隐,端庄大气。远处的温泉行宫殿宇华丽,挂满灯火。眼前的美景让人禁不住要赞一声大乾的山河。
“好美啊。”笙歌叹了一声。
韩玉随口接过,“空山岁晚多冰雪,若个峰头踏冻云。”
王曦瞥了眼念诗的人,见他微微笑着将身前的女子往怀里紧了紧,发觉了自己的目光之后并未回头,而是驱马往松林深处去,有意无意的又将他和从安留在了后头。
笙歌偷偷回头去瞧,碰了碰身后道:“这个人,长得这个样子,又跟从安那样那样的,是不是宁王世子啊?”
“什么这样那样,你少胡说,”身后传来熟悉的嗤笑声,“先不说宁王世子与从安有没有什么,就是有,他人在北疆,有军务在身,怎么会跑来巫峡行宫。”
“你难道不曾听闻宁王世子与谢跋扈相好?皇帝与宁王对此很是头疼呢。”
见韩玉不信,笙歌嚷嚷起来:“那你说,能跟从安亲近如此,除了那个郑如之,还能有谁?”
宁王世子与谢氏小姐的事,民间虽不得知多少,宫中这些士大夫之间却是无人不晓的。
韩玉沉默不语,笙歌却不乐意了,“你是不是又猜到了什么,故意瞒我?”
韩玉无奈:“若真是宁王世子,怎会自己偷跑过来?你还是少些聪明,保命要紧。”
“你担心个屁。他爹是谁?用得着我们替他操心!”
笙歌白他一眼,踢了踢马肚子。“快走快走,冻死老娘了。浑身疼的厉害。”
韩玉也觉察出她体温不对,忙的将人揽紧,驱马快速前行。
王曦驱马靠近,发现谢从安一直皱着眉头,有些魂不守舍,关切道:“可是担心后头再有人追来?”
谢从安瞥来一眼,想说什么却摇了摇头,忽然伸手过来想要拉他,探至半空后颓然一惊,似是从梦中醒来,脱口唤他名字。
“王曦?”
依旧是笑嘻嘻的人将她的手拉过攥住,轻轻问道:“怎么了?还在生我气吗?”
手指碰到绒毯,感觉到异常的轻盈柔软。
那是北国贡品,轻暖精致,绣的是青鸟携云。礼部嫌弃那花色形似雪域,寓意不祥,所以剔了出去。
因郑和宜的寒症,她总留意着这些东西。有人讨好便照单全收,只是没想到会用在此处,这样的讽刺。
面前的笑脸太过明媚耀眼,谢从安尴尬的收回手,没话找话:“你怎么从北疆回来了?”
王曦不动声色的拢了毯子,随意一笑道:“想念母亲,便回来瞧瞧。”
“可你身负军务……”
话到嘴边,想起晴儿在身旁念叨过的话,谢从安转道:“你如今这样偷偷回来,可有妨碍?”
王曦懒懒一笑却不回答。
四散的飞雪中,他双手抄袖,斜斜歪在马上瞧着谢从安,懒散的笑意间不掩思量。
谢从安原就心虚,转头望了望道:“咱们快些进屋去吧。雪下大了,天色又晚,怕不安全。”
原以为对方还要再说几句,却见他忽的收了方才的那副模样,十分顺从的驭马跟在了自己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