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明晋王恶行的折子据说在皇帝的桌案上满满摆了一排。老爷子已经睡了,又从龙床上爬起来回了书房。
当晚念奏折的人被打出去换了几次,最后皇帝实在怒极了,听不下去,便直接将所有的人都赶出了宝殿之外,自己在里头砸了不少的东西。
据说连特意请到的胡公公都被原路撵了回去,愣是一夜都无人敢进去劝话。
知道这些细情之时,距离此事已过去了许久。彼时谢从安正趴在江南水畔某个凉亭的栏杆上,清风拂面,惬意非常,她十分矫情的感慨着“若是心头无闲事,便是人间好时节”。
再忆起这些,印象中只有对自己可笑初恋完结的惆怅,还有些酸涩的羞赧萦绕心间。隐隐作痛的跟由是她后知后觉自己是个恋爱脑的事实,掬一把清风,无奈的只能摇头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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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无意间目睹了郑和宜出城,谢从安的心里一直悬着,想到这会儿也算是诸事撂定,她便放下筷子去了西厢。
两个守门的小童被突然出现的家主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一屁股歪在了地上,摔的哎呦一声。
谢从安径直在屋子里绕了一回,问起平日里郑和宜都把重要的东西收在何处。
谢彩自然不知道,只看向茗烟。茗烟想了想,跑去开打开一个靠在角落里的柜子,一看之下,有些傻了眼。
谢从安走过去瞥了一眼,“确定是这里?”
茗烟缩着脖子点了点头。
那柜子里收着不少的金银财物,还有些平日里特意搜罗来给他的小玩意儿。当中的位置却明显空了一块。
“只有这一处么?”谢从安又问。
茗烟缩着脖子后退半步,又点点头。
谢从安垂落眼帘,轻轻一笑,转身就走。
竟然都已准备好了。这里对于他来说当真没什么好留恋的吧。
不知还有多少自己从未想过的秘密。
他是何时投奔的太子,他们都做了什么,而自己是否需要为此事付出代价……
这样一路想下去,心里多了些蠢蠢欲动的影子。或许该说,在过去相处的无数日夜里,一切都似乎很清楚,只是她从来不肯去想。
谢从安没有回东厢,而是直接去了祠堂。
她做了个此生最大逆不道却最痛快不悔的事———拎起桌上供奉着的圣旨,借着香烛点燃,直接丢进了火盆里。
她不许人进来,所以周遭没有人在,不然有谁看见了这一幕都定要惊叫着来拦阻的。
凶猛窜起的火舌疯狂吞噬着金丝绣线的龙纹。上头的文字已记不清了,毕竟都是些拗口的古言,有两句还有些印象,意思大概是:
……天造地设,佳人之美……
静立在牌位之前的谢从安盯着那圣旨一点点燃作灰烬,想哭又逼着自己笑起来。
“当日就在想,这样一个跋扈千金,还要人寻到那么多的词来夸我,也是不容易。礼部的官员当真不好做呢。”
清亮的眼眸中还是在开口的瞬间盛满了泪水,鼻音也跟着浓重起来。
火盆中已经只剩了一抹猩红,呼吸一般微弱的闪烁。
她眨了眨眼道:“反正也用不着了。待会儿我进宫去,你也就自由了。”仿佛是在对着心里那个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在自言自语。
“既然是你先走的。往后,若有往后。就别再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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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去入宫的人已经回来了,说是请旨拜见的不少,多少都等了有一阵子,今日大抵是见不到皇帝的。
谢从安只说知道了,写了些东西便去净手更衣,正巧婴癸那里也送进消息,说阁楼里的荷花已经摆上了。
她笑了笑,“继续让人盯着。宫里似乎有些麻烦,我得去探探虚实。”
果然,这一去并未能见到皇帝。
好在她已早有准备。
一路过来偷偷摸摸的派发了不少银钱红包,见到面的宫人无一不得。所以还没走到等待的偏殿前她就已经知道皇帝是真的病了。
具体情形如何,自然没人敢说清楚。至于究竟要等多久才会重新召见,这种事也没个确切的答案。但是有人提点她将着急的事情写做奏折,用忠义侯府后人的身份递进去,或能早日得个批复。
谢从安笑眯眯的将袖中提前备好的折子取出,一番交付暗示之下,东西便在眼皮子底下送进了御书房。
她又与那方行了谢礼才转身出来。
被派来跟着送她出去的小太监临走时低声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贵人莫急,这往后的事情,就只能是等了。”
谢从安笑了笑。
她可等不得。
皇帝若是一病不起,马上就又会要重提太子监国之事,若有变故,就是直接登基也说不定。
压下心底的厌恶,她转身往东宫的方向走去。
眼下她只想将谢元风带回去生剐,也不想做得太过偷偷摸摸。如若贪多,恐怕还会有更多麻烦。
五房现下虽然已经决定了交人,但若在爵位之事上有所延迟,必然会再生变故。
她只要顺利的将这个畜生抓起来带走,送回祖茔,在爷爷的墓前亲自血刃。她的索求就只有这一个,也只剩这一个了。
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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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下人报说谢氏家主登门拜访,王砅狭长的眸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踢了脚跪在地上为他整理裙摆的宫婢,那宫人急忙跪着让开。
“本宫忙着侍疾。可是外头又生事了?”
门外忽然闪出身影,李璟抱臂垂首道:“听说是进宫求见,未能见着。大抵还是那些家府琐事。”
“七弟此刻应当还在书房等着呢。你将此事告诉他去,让他看着安排。”
太子的眸中有藏着的笑。
最近事事顺遂,他颇有些忍不住的春风得意,更衣完毕便绕过了前厅,径直入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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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在东宫见到七皇子,谢从安既是惊讶,又有释然。就算是皇家子弟也总有几个关系亲密的,更何况两人是同一个娘亲呢。
多时未见,王郅还是那副阴郁的气质。不知是不是因为兄长太过耀眼夺目的缘故。
好在王家的孩子皮囊都不错,气质也好,便不妨碍,也算不上讨厌,只是相较于抱养的太子哥哥,七皇子跟温柔大方的曹皇后不怎么像。
谢从安言明来意,王郅睃她一眼,“你想要让出爵位,也已经写了折子,来找太子殿下做什么?”
“我需要一个保证。”
“大胆!”
王郅当即站了起来,从头到脚都写满紧张,“父皇都还未准的事情,谁能保证,谁又会给你保证。你这是大逆不道的谋逆之言,难道……”
“难道你想去告诉皇帝,我谢从安在东宫有谋逆之语?”
望着谢从安眸中的清浅笑意,王郅握紧了拳头,有着无法言说的恼怒。
父皇多疑的心性世人皆知,此刻又时机敏感,若真被知道,恐怕就是将太子哥哥往绝路上逼。
“谢从安你这个奸诈小贼。”
“七皇子过奖了。”
谢从安轻轻拂了拂袖,赶走看不见的蚊虫,“我只需要太子帮忙安抚侯府,让他们莫要生事。”
“我凭什么帮你!”
若是再靠近些,王郅的拳头只怕就挥到了谢从安脸上了。
“就凭我会给你们想要的!”
谢从安收起笑脸道:“只要许我自由行走,不加阻拦,谢氏家族三阁的势力必会原封送上。”
谢氏的三阁,听闻那可是父皇曾经动过心思的东西。
这句话成功引起了王郅的兴趣,两人间的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谢家虽然渐渐败落,但是于商贾一道的势力一直未有人能确切估算,所有的消息都只是听说。
前些年,也曾听闻父皇计划派人去探三阁虚实,不过后事如何无人清楚。
当日见到太子无视圣意与谢家亲近时,他便猜测大概这位兄长是想要弄明白其中关键,寻找机会下手。
父皇也是因此才会对他放任吧。
“你要如何保证?”王郅琢磨着道。
谢从安递出自己的玉牌,“你给我保证,就会有我的保证。”
王郅扫了一眼,嗤笑道:“一个死物而已。算不得保证。”
谢从安却维持原样,定定的望着他。
王郅睃她一眼,接过后,阴侧侧的道:“我只是替殿下办事,将来若有了错处……”
“必不让七皇子为此受累。”
谢从安接过话来:“臣女身为谢氏一族的家主,不至于拿这身份玉牌来行诓骗之事……更何况……这对象是大乾未来的国君。”
王郅听出了她言语间的暗示,面色奇妙,跟着冷哼一声,“算你识相。”
瞧着他收起玉牌,谢从安并未离开。
王郅抬眼问她:“难道你还真的要我写下什么保证,签字画押才算么?”
谢从安只是笑了笑,朝他行了个礼,恭恭敬敬说了句:“有幸能与大乾未来的国君约定,自然毫无疑心的必要。从安就此告辞。”
王郅眉间一跳,手握着那块玉牌,望着谢从安的背影,眼中忽然有了奇怪的光芒。
*
太子回到东宫,听闻七弟宿在了这里,惊讶是出了什么大事,要人去唤时,王郅已经衣衫齐整的出现在了门外。
“她只是说了这些话就走了?”王砅手中把玩着那块玉牌。
上好的羊脂玉,细腻温润,通体雪白。雕刻的纹路不同于时下流行的精致,寥寥钩划,少见的粗旷,却更显出那个谢字气韵磅礴。
他回来时已经听过了外头的消息,也觉得这丫头古怪。“她已经查出了五房的恶行却能容忍至此,宁可用爵位去跟对方换一个谢元风?怕不是气到疯了。”
“殿下说的对,这丫头的确是有些疯了。”李璟忽然进来行礼,上前低语几句。
太子哑然。
火烧圣旨。
果然是疯魔了。
一想到现在就宿在偏殿里的人,他忽然又觉得此事合情合理。
“女子重情,怕是伤心到糊涂了。罢了罢了,孤可怜她,就允了吧。”
太子忽然嘶的一声,一旁站着的二人都忙得上前查看。
只见他掌中那玉牌一角挂着血迹。
王郅的左手不自然的握紧,往袖中藏了藏。
太子挥退拎来药箱的下人,将玉牌丢给李璟,取出帕子在那细小的伤口上沾了沾,隐去了眸中的狞笑。
“谢家的事情快些处理,明日就入宫报讯,让父皇也开心些。”
书房之外,浮云遮月。檐下的抱柱旁,那一抹无人瞧见的黑影里,有一袭白衣将手中的折子塞入袖中,默默从原路退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