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杀、我。”
问句变成肯定句。
巫夏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劲地摇头。
陶子赫何其聪明,他今天刚听过巫夏讲“秋雨吟”第二重,晚上就陷入梦魇,在梦里遇到深埋在记忆之中的人,醒‘来后一直吐血,浑身剧痛无比。
而巫夏,又恰巧在他旁边,说不是来杀他的,鬼都不信。
他连连冷笑,从枕头底下抽出那把棕色有缺口的短刃。
巫夏捂着鼻子,手撑着地站起来。她没看到他的小动作,想绕开他去外面。
经过他身边时,她感觉一阵风向她袭来,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被一只大手掐着脖子按到墙上。
他力气很大,她几乎是凌空被掐着的。
巫夏觉得自己脖子两边快要痛死了。
她艰难地伸手推他,脚尖也用力,不停地踹他。
“放、放手啊!”
“我、我没、想……”
后面的话讲不下去了,陶子赫收拢力道,所有的力气都往她喉间挤。
她脸憋得通红,右手刚要一翻,陶子赫拿着刀的那只手已经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向上掰。
秋雨叫不出来了。
巫夏呼吸困难,大脑一片空白。
求生的本能**让她使劲挣扎。
雨丝被狂风吹进来,打在陶子赫后背。他恍若未觉,眼睛一眨不眨,凝视她挣扎的模样。
再使劲一点、再用力一点……
她就会死。
“哐哐”
破旧的木门打在墙上,声音大得吓人。
陶子赫瞳仁漆黑如墨,里面翻滚着的杀意慢慢平息,化为一口幽深的清泉。
他突然松了力道。
巫夏脚尖点地,控制不住地咳嗽两声。
她摸了两下喉咙,抬眼时还有些茫然。
陶子赫“呵”了一声。
巫夏仰头与他对视。
他低头,一动不动,把她困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空气入肺,巫夏终于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刚刚是情真意切地——想要杀她。
滔天的怒火涌上心头,她咬牙推他,推不动,抬手便恶狠狠地打他的肩膀。
“你!”
“你——”她话音颤抖,眼眶唰地红了。
陶子赫被她接二连三打了几下,稍微后退几步。眯起眼,见她还要打,抬手“啪”地接住她高高抬起的手。
“怎么?”他语气凉薄,声线冷硬,“你能杀我,我不能杀你?”
“不能!”巫夏把手抽回来,大声吼道。
她脑子很乱,耳朵里嗡嗡的,只能勉强靠他的嘴型分辨出几个字。
她明明都受伤了。
固元丹只剩最后一枚,她都没敢用。
她从来没有这么努力地想要救一个人,还是一个将来会覆灭她全宗的人!
他怎么可以这样!
陶子赫盯着她因为愤怒而通红的脸,蓦地笑了。
身形清瘦,脸色比月色还白的男人换了只手拿短刃,眼里尽是嘲讽。
他指指门,形容淡漠,没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平静开口:“算上你之前的一瓶药水和一枚药,这一次你杀我未遂。”他顿了顿,“我们两之间——总该两清了吧。”
巫夏抬头,她一激动就喜欢哭,有时候她不想哭,那眼泪还是跟水龙头一样止不住。
这一次也一样,她使劲抹着眼睛,把眼眶周围揉地红彤彤的,才肯住手。
耳朵里总算不再轰鸣,听清的第一句话就是他这句。
她没应声。
陶子赫离她一丈,挥了挥手,“你走吧。”
巫夏跟着上前。
他坐在床边,扬起眉,“怎么?还想杀我?”他晃晃手里的刀,露出一口森森白牙,“再来一次,我就真对你不客气了。”
他指尖“啪嗒啪嗒”轻轻敲击刃面。
巫夏抽噎一声,像是决定要彻底割裂二人建立的那点微薄的友情,用尽全身力气大喊:“你这个白痴!你会后悔的!我会杀了你!”
说完转身就钻进雨幕中。
陶子赫站到门口,看着她像一只雨里的小麻雀,狼狈又弱小。
捏着门框的修长五指犹豫下,把门拉得大开,任凭飘摇风雨降落在这一方小小的空间。
他捂着脑袋,面容冷漠,端坐到天明。
*
巫夏在雨中狂奔,她胸腔里疼得厉害,急需大量灵气来回复一下。
可是识海内储存的灵气早就在刚刚布阵时用完,世俗界灵气稀薄到可以不计,她该去哪里修养?越想越委屈,她掐了把自己的大腿来止住眼泪。
连绵起伏的大山就在眼前,她接连跳过几座山头,凭着一腔怒火,决定回到阵法中心。
她要回去!
她要把所有的事告诉师父和宗主!
“啪”——一根枯枝被踩断,她回头望了眼,打了一个哭嗝后,突然“咦”了声。
她刚刚是不是……感受到了灵气?
在大山深处?
抬起的脚步犹豫一下,她循着感应到的方向,慢慢挪过去。
雨还在下,脚下的路早已是一片泥泞。她把乾坤袋翻个底朝天,找到一盏琉璃灯,勉强照清前方的路。
黑夜中一双双属于野兽的红色眼睛在洞穴或杂草里浮现。巫夏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避开它们,终于在后半夜来到了灵气聚集地。
这是最近倒霉的事中,唯一还算幸运的了。
她跳上一棵巨树,坐在树枝上打坐调息,握住从乾坤袋里倒出来的几颗灵石,配合流转在身体表面的天地灵气,周转全身。
秋雨剑毕竟是她的本命飞剑,即便强制退出幻象,也尽最大努力让她的伤害降到最低。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躁动的各处经脉平静下来,体内温和平静,一片暖洋洋的。
巫夏吐口气,睁眼,发现雨停日出,微醺的天光为大地披上一层彩衣。
她没着急离开,坐在那儿开始盘算最近这一件件事。
要不要回去?
可是……任务还没完成。
想到陶逸春可能已经把她接任务的事宣扬得满城皆知,她就有些呕。如果她没完成就回去……那,他们那群本来就看不起蝶族的家伙就会更加猖狂了。
不行!她可以不管陶子赫,但是任务还是要做!
只不过,她略皱眉,还是忍不住想到昨晚,那个幻象里的男人究竟是谁?
她昨日匆匆一瞥,只觉得他长得有几分像宗主,可是……她想到宗主圆乎乎的身子和笑眯眯的眼睛,跟那个男人身上的气质是一点都不像啊……
还有那个女人,陶子赫对她的恐惧反而没有对那个男人强,是他母亲吗?
生母还是养母?
巫夏向来不聪明,要她通过几幅画面就解密简直是在为难她。
正想着,玉简突然亮了。
她注入灵力,那头传来师弟巫衡诡异莫测的声音,“师姐,去哪儿了?”
巫夏憋着羞耻心说:“在做任务。”
本来以为会遭到嘲笑,不成想巫衡的注意点压根不在这儿。即便没有看到他,巫夏就是觉得他做贼心虚地低下头,找了个没人的地方,用小到不能再小的气音八卦道:“师姐,我听说师父闭关不是因为要冲渡劫,而是受了情伤!”
巫夏:“……”
巫夏:“没什么事我先忙了。”
巫衡着急忙慌地制止她,语气里多了点怒其不争的失望:“师姐!是真的!听说师父几百年前允诺一位故友要照看他的女儿,结果那女子五年前不知何故竟然陨落了。因果关系之大,使得当时都快出关的师修为受到重创,只得延长闭关时间……”
“你听谁说的?”巫夏鸦羽般的睫毛一颤,冥冥之中觉得有根线即将要把自己脑子里那些不清楚的东西逐渐捋直了。
巫衡得意洋洋,“大家都在说!听说是那女子迷恋师父不成,以身入魔,用自尽逼迫师父去见她最后一面。结果师父是下定决心不再见她,宁愿承受因果之力反噬啊!师父可真是……”
巫夏心头立即冒出来一串串各种妙计。
巫衡再说什么,她也听不到了。确认师父还要再继续闭关几十年后,她掐断联系,捂着心口跃跃欲试。
她怎么就忘了这招!
不要师父、宗主、不要任何人,仅凭她自己就能办到的一件事!
修行之人大多凉薄,为了飞升,他们可以避世不出几百几千年。
这不仅仅只是为了修炼,还是为了避免因果纠缠。
受到因果纠缠,修行之路将会有诸多坎坷乃至劫难!
如她师父华容道君一般,曾经允下的诺言一朝被毁,那他作为允诺人,遭到劫难是很正常的事!
一般来说,修行越高,越容易遭到桎梏,像她这种小虾米,反倒容易被冥冥因果忽视。
不过陶子赫是谁,在梦里他可是大杀四方,不要太意气风发!他一定,一定会被天道注意到的。
指望陶子赫良心发现,洗心革面做个好人,仅凭着他的品德去约束他,希望他以后不要伤害剑宗,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可是如果把他引到修行路上……让他允诺要照顾同门,不得滥杀无辜……
有因果纠缠加持,就算他想毁约,那也要看他的修为能不能抵得住反噬!
巫夏觉得自己这个主意简直太妙了。
听说上古时代有一种可以把因果纠缠“具象化”的仪式——仙魔誓,以心头血为注,许下诺言。一旦违背诺言或有悖前言,直接自爆而亡。
不可谓歹毒又令人安心。
不过那只是传说,巫夏不贪心,即便只是普通的因果纠缠,也够陶子赫忌惮了。
她笑着笑着又皱起鼻尖。
她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昨晚的确是她先做错了,她不该随意地刺探人心,还把他置于危险之地,被打被骂她都认。
而且对于陶子赫,她格外地具有包容心。
即便她昨天放狠话要杀了他,现在想出这一招妙计后,她只想立刻飞过去跟他“亲亲热热”地成为同门,教他剑法,给他法器,引他入道。
每日耳提面命,让他承诺会恪守门规,不肆意妄为,滥杀无辜。
可是——他昨晚都暴怒得要杀她了,那她该怎么接近他?
夕阳压着茫茫大地,碧叶摇晃,窸窸窣窣。
巫夏眺望远方的小山村,身形化为一抹流光,几息之间便来至陶子赫家。
她在门口徘徊许久。
一抬头,黑衣少年宽肩蜂腰,眼睫黑长,鼻梁挺直,唇色却有几分苍白。
他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垂眸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见她望过来,他收回表情,冷笑一声,“怎么,还有胆子来杀我?”
巫夏的怒火一瞬间又被激发起来,大言不惭的家伙!
“如果没事,还请你别站在我家门口。”陶子赫绕过她,往家门走,“不然,我会以为你有攻击意图,是会反击的。”他扭头,面上又含着标志性的轻蔑,意有所指道:“昨晚,你受得伤不轻吧?”
巫夏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哼一声,往前走。
“等等。”
陶子赫脚步没停。
巫夏冲到他面前,拦着路,深吸一口气后,用她这辈子最诚恳的语气求道:“我想收你为徒!”
他低眉敛目,黑沉沉的瞳孔中倒映着她一张焦急忐忑的小脸。
“收徒?”他没有一口否定,反而玩味道。
巫夏小脑袋点个不停,使劲搜刮着措辞,“你也知道的,我是修行之人。修行之人很注重传承的,我想把我所学的都交给你。所以昨晚只是一个试炼,”她扬起脸,越说越肯定,“恭喜你,你通过了我的试炼!是个心智坚定之人,所以我决定收你为徒。”
怕他不答应,她连连许出好处,“作为你的师父,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我提!”
“啊,对了,你知道什么是修行吗?半只脚踏入仙门,那将不死不灭,万古长存、与天同寿……你会很风光的,别人都不敢惹你……”
陶子赫神情莫名,突地打断她,“你连我都打不过——”
“谁说的!”巫夏很着急,“我昨天要不是为了救你,会被反噬吗?你一个凡人,想打过修真之人简直是——”
她猛地闭嘴,斟酌一下用词,气弱道:“反正昨晚我是让着你的,不信我们再来比划一下?”
她太焦急了,以至于没听到赶过来的脚步声。
陶子赫不知道在想什么,抬手让她闭嘴。
“仙人吗?”
两道战战兢兢、不可置信的男女声同时响起。
巫夏回头,尴尬地挠了一下脸。
陶父陶母以前知道经常会有仙人下凡来选弟子回去培养。只不过以前选的都是小孩子,怎么陶子赫都这么大了,还有人专门来带?
他们畏畏缩缩的目光中,又隐隐夹杂了期望和兴奋。
互相对视一眼后,陶父上前,用他脏兮兮的手使劲推了一把陶子赫,“你还等什么,快拜见仙人,哦不,师父啊!”
“是啊是啊。”就连昨天对他不假辞色的陶母,这时也一副与有荣焉的欣慰模样。
“仙人快请进,快请进!”
巫夏飘飘然,进了陶家小院。
陶子赫自从养父母出现就一直没说话。
就在她以为她可以通过养父母直接带走陶子赫时,陶父,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搓着手,小心翼翼地问:“仙人,以前的仙人带走孩子后,都会给父母一些补偿的。”
他似乎很难为情,“你也知道的,毕竟我们把他养得这么大。他这一走,家里就只有我们两口,以后农忙的时候没人下地,我们两老了也没人照顾……”
巫夏没有随同门们来世俗界收过弟子。闻言以为这只是一道固定流程,没多想,伸手摸向乾坤袋,从里面翻出一把碎银子。
白花花的银子在夕阳下闪着光,陶父陶母眼神直勾勾的。
就在巫夏即将伸手递给他们时,一个红影从斜刺里飞来,力度很大,“啪”地砸中她的掌心。
她下意识一握,发现是一团红色的内脏。
鲜血稀稀拉拉地包裹住银子,顺着她的肌肤纹理往下流。
“你干什么呢!”陶父突然大吼。
陶子赫坐在树下,修长白皙,带了点鲜血的指尖敲着竹筐的把手。
闻言,他懒懒地掀起眼皮,径直走到陶父面前。
陶父瑟缩,大概是觉得丢脸,恼羞成怒地站起来,板着一张脸瞪他。
“被仙人选中,多开心的事!你干嘛!”他情绪太激动,口水都喷了出来。
陶子赫厌恶地后退,望了眼巫夏,讽笑道:“怎么,你忘了,你们还拿着芸娘三两银子。我走了,她找上门来,你把谁给她?”
他眼里的鄙夷几乎化成实质,一字字珠玑:“还是说,你要亲自入她闺房,与她滚为一团?”
陶父听到这话气息不稳,胸膛剧烈起伏,鼻孔张得很大,脖子上的青筋暴突。
他没念过书,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打。
在他们这儿,父亲,是一个家中绝对的权力中心,所有人都要捧着供着的。
但是,在陶子赫这儿,他吃了太多次瘪。这个白眼狼,当初就不应该捡回来!
他不止一次地想好好教训陶子赫,没想到他还是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所以今天即便仙子在这儿,陶父也忍无可忍了。
于是巫夏看到,眼里即将喷出火的陶父突然冲到一旁的杂货里,不知抽出什么就往陶子赫那边跑。她定睛一看,被吓了一跳,竟然是镰刀!
她头皮发麻,挡在陶子赫面前,伸手拦着:“有话——”
后背被人猛地推了一下,与此同时,冰冷的男音在她耳际响起,“你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