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后, 麓京的城外缓缓驶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mengyuanshucheng
青油布, 乌棚顶,很是平常的马车。
赶车的老者一看就不是麓京人士, 深邃的眼眸高瘦的身材,较之梁人更加鲜明的长相,正是越地人氏。
自打寿王去越地就封后,梁人对越人已渐渐少了许多轻视之心。当今圣上明德之君, 近些年多有造福之策, 深受百姓位的爱戴。
听说圣上对唯一的皇弟寿王很是看重, 这些年越地人来往各地做生意的不少,逐渐与梁人打成一片。
天子圣明, 才是百姓之福。
唯有美中不足之处,梅皇后入宫十载不见有孕,陛下忙于朝政无纳妃之心。早几年有朝臣谏言陛下选妃, 被陛下一口拒绝。
堂堂天子, 在大殿之上百官面前亲口承认自己有疾不能孕育子嗣。好在梁氏血脉有继, 寿王长子聪惠机敏,有梅氏遗风。
五前年陛下已下旨立寿王长子为太子,并特准他在寿王夫妇的膝下长大。算年纪, 太子殿下如今也有十四岁,是时候回京听政。
今日入城的人多,队伍排得老长。十四岁的梁越正坐在那不起眼的马车内,他手里捧着一本书脸上无分急躁之色。
青涩还显稚嫩的脸,五官肖母气质肖父。瞧着文弱精致男生女相, 手指腹间的茧子却昭示着他不是那等温室里长大的贵公子。
日头渐大,马车内无冰,他却恬然仿佛身处清风之中。
“让开,让开!”一道清脆的声音惊动了队伍。
随着声音奔腾而来的是一匹枣红色的烈马,烈马之上驼着一位青衣少年郎。少年郎约十二三岁的年纪,明丽的长相看上去行事张扬。然而技低一筹,显然驾御不住骏马。
眼看着一人一马要冲撞到路人,马车内一道白衣身影逸然而出,制住了那狂躁的马。
马上的少年惊魂未定,“多谢…哇,你…你长得真好看。”
简直是生平所见长得最好看的人。
人群议论开来,猜测着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怎么生得这般俊美不凡。看衣着打扮,以及那简朴的马车,不像是高门大户的公子。
这样的长相,还真是可惜了。
少年弃马追上来,“这位兄台,敢问尊姓大名家住何方,小弟一定登门拜谢。”
这么好看的男儿,可千万别错过了。娘说过看到中意的男人该出手就出手。脸皮要厚胆子要大,当年娘就是这样追到爹的。
梁越是冷清的性子,并不喜欢热闹,更不喜欢被人围观。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要的,要的。滴血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爹娘教过我做人要知恩图报。你要是不让我报答,我会良心不安,我会很难过的。”
少年说着,眼珠子转到驾车的老者身上,惊道:“公子难道是从越地而来,看公子这长相也不似越地人…”
“我正是越地人。”梁越打断她的话,略略皱着眉。
他长相似梅青晓颇多,根本看不出是个越人。
少年惊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觉得你长相不像越人。我…我家有亲戚就在越地,我很喜欢越地的。我大姑姑就是嫁到那个地方,听说越地的梅花都是重瓣的,开得比麓京的要大上许多。”
梁越认真看了少年一眼,微眯起眸来。越地的梅花确实比麓京的要大许多,但能种出重瓣梅花的只有一个地方,那就是他家。
这位少年…
或许应该是一位少女。
“你不用知道我是谁,也不用知道我住在哪里,我们会再见的。”
“喂…我去哪见你啊,我们怎么再见哪…”少年嘟哝着,“话也不说清楚就走了,我去哪里找你啊…”
马车进了城,不起眼地消失在麓京的车水马龙之中。半个多时辰后,七拐八弯停在了皇宫的门口。
驾车的老者手持令牌出示给守门的侍卫,侍卫一见之下大惊,忙飞奔着去通传。一层一层的通传,很快宫里传遍了消息:太子殿下回京了。
后宫里的虞太皇并梅皇后二人同时得到消息,齐齐出了自己的宫殿。婆媳二人站在通往长生殿的必经之地,远远眺望着。
缓缓走来的少年郎沉稳有度,玉树临风,端地是一位清贵出尘的翩翩公子。
虞太后感慨道:“哀家瞧着,极像阿瑾。”
“儿臣也觉得长得像阿姐。”梅皇后道。
“十五年了,就像一眨眼似的,哀家怎么觉得似乎昨天还见过阿瑾。”虞太后老了许多,这些年在玉华宫里颐养,真的做到了不问世事。
早几年她还有些心思,思量着陛下独宠阿瑜,宫里连个美人都没有。后来陛下亲口承认自己的身体有疾不能有子嗣,她是极为震惊。
难过了好几天,想到了先帝。先帝的后宫后来再没有皇子公主出生,只怕是那些丹药对身体有害。
陛下年少时沉迷修道,只怕那时候就伤了身。
她难过着担心着,愁得吃不好睡不好。直到陛下册立寿王的长子为太子,她这才算是踏实了,也就歇了给陛下张罗的心思。
一切都是命。
当年她改了主意,把阿瑾赐给了寿王,谁知道兜兜转转陛下最后娶的还是梅家的女儿。说句实话,阿瑜和阿瑾比不了。
不过这几年她也算是看出来了,阿瑜才是最适合陛下的那个人。
梅青晚瞧着一团喜气,眼神还如少女般清澈单纯,“儿臣想阿姐了。”
少年被太监引着进了长生殿,身着常服的皇帝正在那里等他。
这对名义上的父子,是第一次见面。
皇帝考校了他一番,很是满意,“朕很是信得过你的父王母妃,心知他们必是将你教得极好,看来你确实不负所望。不知他们身体如何?”
“回父皇的话,父王和母妃身体一切都好,他们很是挂念父皇和母后。”
皇帝面有怅然,“这一别竟是十五年,朕拆散了你们一家人,你就不怨朕?”
梁越抬头,不卑不亢,“儿臣不怨,唯有困惑。”
“你有何困惑?”
“儿臣听母妃说过,母后早年被恶人所害身体亏损得厉害,怕是很难有子嗣。父皇对世人道是自己有疾,恐怕是替母后遮掩。儿臣读遍史书,只知但凡为帝者,无一不是享尽天下所美。为何父皇宁愿自毁名声,也不愿纳妃?”
皇帝闻言,饶有兴致,“还是你母妃看得明白。你看朕这身衣裳,还有朕脚上的鞋袜。都是你母后亲后缝制。此中乐趣,哪里是满宫的妃嫔给比的。”
梁越注意到他身上的衣服,那绣的也不知是花还是叶子,歪歪扭扭的一团子。还有那鞋子的针脚,看着也不是很密实,实难看出其中有什么乐趣。
“你还小,不会懂的。”
“儿臣确实不懂。”
“你没有身临过黑暗,便不知道亮光的可贵。朕曾身陷虚无黑暗之中,如同一只困兽般独自哀鸣。那时候朕便想,若能有朝一日得见天光,朕愿舍弃自身所有为天下万民谋福。人活一世,求仁得仁。朕求了,也得了,不能再贪心。”
梁越似懂非懂,想起父亲和母亲的恩爱,隐约明白一些什么。
父子二人去玉华宫见虞皇后,梅青晚自然也在。
一番祖孙同乐,父母儿子相聚,玉华宫里欢声笑语,便是连宫人们都感受到那份喜悦,当起差来走路都带风。
风声传到梅府,梅家这一代的大姑娘梅璎猛然想到什么。那位公子从越地来,他还说他们会再见。
难道他是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太子表哥?
梅大姑娘震惊了,然后捂着通红的脸窃喜。等她再次见到梁越时,她一改往日的张扬,变得极是婉约。
李如楠和梅青晔看着明显不同于往常的女儿,很是纳闷。
梁越见了梅老夫人,梅仕礼夫妇。
那行止有度的风仪以及一应不差的规矩,让梅老夫人几次湿了眼眶。到底是阿瑾的孩子,这一身的气度确实不凡。
梁越离开时,梅璎追出门去。
“太子表哥,你昨天是怎么认出我的?”
“重瓣的梅花,是我父亲为哄我母亲开心种出来的,只有我家中才有。”
“原来如此。”梅璎长松一口气,她还以为是自己的扮相被他瞧出端倪。“我真想去越地看一看,听说那里气候宜人景致优美。”
“如果可以,我也想再回去看看。”
梁越望向天际,麓京离越地数千里,恐怕他这一生很难再回去。对父亲和母亲的思念,只能在记忆中去回味。
父皇说,人这一生求仁得仁。他曾立志如同父皇一般成为一代明君,着实不能太贪心。
梅璎道:“那你以后回去,我能不能陪你一起?”
少女脸颊红红,眼中充满憧憬,像初开的重瓣梅花。此后多年梁越才回忆这一刻,仿佛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多年后,史书有记梁氏的两代明君如同重瓣的梅花一样傲骨天成,泽世无双。他们一生只娶一后,专心致力于朝政国事,成为后世称颂的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