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三刻,试武结束。xinghuozuowen
桓横先生在和梅青晔拆分招式,一一指出方才试招中出现的问题,燕旭在一旁聆听。没有人注意叶訇,他默默立在一边,似乎也在听桓横先生的指教。
她过去,梅青晔惊讶,“阿瑾还未走?”
燕旭望来,目光隐晦。
“昨日惊马时我在想,若是我身体再强壮些,有些武艺傍身,是不是就不会那般惊慌失措伤了自己。”
叶訇低头,面露羞愧。
她心一揪,“我的事与旁人无关,我就是想知道现在强身健体,可还来得及?”
“怕是有些晚。”梅青晔说着,面色为难。
桓横先生道:“有心学习,几时开始都不晚。”
“先生说得极是。”燕旭附和。
她微微一笑,将早就准备好的上等活血跌打药递给兄长。梅青晔咧嘴一笑,接过药满不在乎地让文韬收好。
他比叶訇小一岁,比叶訇矮一些。两人站在一起,他却像是年长的那一个,只因叶訇太单薄太瘦。而他因为自小衣食无忧,身形结实许多。
她取出另一瓶药,递给叶訇,“你脸上的淤青实在不雅,这药记得擦。”
梅青晔只当她是嫌弃叶訇有碍观瞻,倒也没有多想。叶訇恭敬地接过药,低声道着谢。他身形单薄,不知是不是方才受了伤,身体微微弯着。
梅青晓看着无事人般的兄长,道:“兄长与叶訇试武,有些胜之不武。”
众人皆惊,包括桓横先生和叶訇本人。
桓横先生问:“大姑娘此话怎讲?”
“兄长的护具用的是上好的铜片,拳脚伤不到。而叶訇的护具仅是薄木片制成,根本就是花架子。方才我见他与兄长试武时避让较多,可见有所顾忌。倘若想分出真正的胜负,还得有相同的护具,如此才算公允。”
桓横先生点头,“按理说,应当如此。”
梅青晔一听,甚觉有礼,当下拍着胸脯说要送叶訇一副新的铜制护具。桓横先生很是欣慰,直言等新护具到了,要看他们放开手脚斗一场。
“先生今日劳累,厨房已备下酒菜,还请先生移步。”
梅家人对桓横先生很是敬重,为投其所好,没少在衣食起居上花心思。他步伐潇洒地离开,那边燕旭也跟着告辞。
校场的边上,高瘦的少年走得悄无声息。他的背上是一个大大的灰色布袋,灰色布袋里装的是他的护具,他从不曾将这些东西留在兵器房。梅府的下人曾在背后议论说他孤寒,生怕别人要他的破烂玩意儿。
他从不解释,任由别人诋毁他悭吝。
大大的灰布袋在他瘦弱的背后,他的背影是那么削瘦。斜阳如染,将他的身影拉得越发的细长孤单。他没有回头,不知道有人在看他。
梅青晓很想叫住他,她甚至想不顾一切的告诉他自己的心意。然而她知道,此时横在他们之间的不止是身份悬殊,还有世俗法则以及少年敏感的心。
他住在香樟弄,弄子因一株近千年的香樟树而得名。弄里鱼龙混杂住的大多都是市井讨生活的穷苦人。
叶訇和祖母住的屋子是边房边院,另一边的院子住着他的堂叔一家。叶訇的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父亲叶重在他五岁那年外出做工时身亡。
他是祖母叶老太带大的,祖孙相依为命,感情极好。
“阿慎。”叶老太看到孙子,灰淡苍老的面容顿生光彩。
叶訇几步过去,解下布袋,“阿嬷,东家又赏了糕点。”
叶老太笑起来,露出豁掉的牙洞,“又是那些精贵的东西,梅家的大公子对你真是不错。见天赏菜赏点心,阿婆跟着你真是享福了。阿慎,你可得好好报答人家。”
叶訇低低应了一声。
“呀,这么多?”叶老太已将点心取出,一脸的惊喜,“这么好的点心…这要是买,得多少银子?”
隔壁院子传来吸气声,应是有人偷听他们祖孙说话。然后一个半大的小子从门外冲进来,伸手就要去抢点心。
叶老太被撞得一个踉跄,点心洒落一地。
“我要吃点心,我要吃点心!”半大小子想扑过去捡,被叶訇一脚踹倒在地。
尖细的声音传来,“天杀的奴才秧子,这是要杀人了!”
一个颧骨高耸的妇人边骂着边进到院子,心肝肉的乱叫个不停,忙不停去扶倒在地上的半大小子。
妇人是叶訇的堂婶李氏,半大小子是他堂弟叶贺,叶贺的祖父和他的祖父是亲兄弟。叶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糯米糕,忍不住咽着口水。
“娘,娘,我要吃点心!”叶贺五官像李氏,却比李氏要胖得多。他今年十一岁,却还不如别人家七八岁的孩子懂礼。
“吃什么吃?天杀的玩意儿,这是梅家大公子赏给我家阿慎的,你也配吃吗?”叶老太心疼地捡着点心,小心翼翼地吹着上面的灰土。
多精贵的东西,差点被糟践了。
叶老太独自抚养孙儿,性子难免有些泼辣。早些年叶訇还小,她还会隐忍一二。近两年叶訇渐大,又攀上梅府,她再也不怕这个隔房的侄媳妇。
李氏眼一斜,“伯娘,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家贺儿可是老叶家的种,他为什么不能吃?”
“我家阿慎是叶家的长房长孙。”叶老太不相让。
“切,他就是一个奴才秧子。她娘那样的人,能生出什么好种来。再说了,谁知道是哪里来的野种…”
叶訇的娘是越女,李氏还记得当年那个女人被叶重带回来的样子。粉白的面皮子,艳丽至极的长相,看傻了香樟弄里的爷们。
那就是个狐媚子,专勾男人的魂。
直到今日,李氏还是这么想的。幸亏那狐媚子死得早,要不然就是弄子里的大祸害,不知要祸害多少男人魂不守舍。
“你个嘴里喷粪的玩意儿,我家妩娘怎么了?她一不乱嚼舌根,二不占别人的东西,最是本本分分的人。你也不撒泡黄尿照照自己的德行,我叶家有你这么个媳妇,那是祖宗倒了八辈子的霉!”
“伯娘,你话不能这么说,我娘家可是清清白白的。不像那个妩娘,谁知道她以前是什么地方出来的,也就大哥把她当个宝,还聘为正妻。要我说,那样的女人,合该是千人骑的玩意儿…”
“滚!”叶訇突然出声,把她吓了一跳。
少年琥珀色的眼神冰冷,极像暗夜中刀锋的流光。这双眼异于常人,盯着一人看时,深邃的目光令人发怵。李氏到底是市井妇人,平日里撒泼耍赖的事常做,真正碰到硬茬子她立马认怂。
她怀疑自己再多说一个字,这个野种能杀了她。暗自惊奇着半天打不个屁来的野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吓人。
“阿慎,我可是你婶子…”
“你还有脸说是阿慎的婶子,当婶子跑到隔房的侄子家来抢东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没有帮衬,你个败德的丧门星,老天迟早会把你收走。”
李氏脸一沉,高耸的颧骨越发的刻薄,“伯娘,你说话要凭良心哪…我哪有…”
转头对上少年的眼神,吓得把余下的话咽回去。
前几年,她只要来闹,总能得到一些东西。这两年越发的不好弄,死老太婆还不死,下贱胚子却得了梅家的青眼。
“那个阿慎,贺儿是你的弟弟,你阿嬷牙口不好,你都这么大了,哪能和自己的弟弟争吃的。这点心…”
李氏已捡完点心,宝贝似的抱在怀里,“谁说我牙口不好,见天的盯着别人家。我老叶家娶进你这么个丧门星,真是祖坟冒黑烟。还不赶紧走,难道要我赶人?”
她转身去拿扫帚,吓得李氏扯着儿子就跑。
“夭寿的丧门星,还想吃点心,门儿都没有,呸!”
叶訇低语,“阿嬷,进屋吧。”
叶老太连忙应着,和孙儿一起回屋。她抱着点心不放,一直感叹着这么好的点心不知道要卖多少银子,梅家真是好东家之类的话。
糯米糕上多少还沾着土,她眼神不是很好,弄得也不是太干净。再说这样的点心娇贵,沾了土很难弄下来。
“可惜了,要是没掉在地上,还可以送两块去你方叔家。这些年,你方叔可没有少照顾咱们。”
方叔姓方名盛,是叶重的把兄弟。
叶老太想到刚才孙子护着自己的样子,不由得心生欣慰。她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越看越觉得自家孙子长大了。
“阿慎,你长大了。阿嬷就放心了,就是现在两腿一蹬眼睛一闭走了,我也不怕别人再欺负你…”
“阿嬷,您…您吃点心,您会长命百岁的。”
“阿嬷吃,阿嬷吃…”叶老太用袖子擦着眼泪,“阿慎也吃。”
“我在梅府吃过了,阿嬷您吃。”
“诶,诶。”
叶老太吃了一块,满足地眯起眼。大户人家的点心就是好吃,她这是沾了自己孙子的光。自从孙子进了梅府,她天天跟着享福。要不然她老婆子就是到死,也吃不上这样的精贵东西。
“要是你爹娘还在…”
“祖母,孙儿会孝顺您的。”
她抹着眼泪,“阿嬷知道,我的阿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你别听那些人乱说,你娘不是那样的人,她是个好人。”
少年低头,长长卷翘的睫毛遮住眼里的情绪,“孙儿知道,爹是好人,娘也是好人。”
“对,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九泉之下看到你这么懂事,都该瞑目了。”
就着天色还亮着,叶老太早早将一切收拾妥当。趁着天黑入睡,省了灯油。
叶訇睡在前屋,床是用几块板子搭起的。屋子破旧得很,虽说时时用干草修葺,却早已是败落之相。
他睁着眼睛,望着屋梁出神。手放在心口处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那里原本荒芜一片寸草不生,此时似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想按捺住又很是舍不得。
大姑娘说要给他做鞋子,是他听错了吗?